媲美张爱玲凄美小说:胭脂泪妆 作者:蔓殊菲儿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故事】(1)(1) 【初遇】   我叫傅苓,26岁,在一家高档旗袍店做服装设计师,平时爱搜集老料子和老衣服的实物与图片。一日,在旧货市场偶见一块民国时期的紫调鲜青蓝大牡丹花的真丝织锦料子,是最早的立体裁剪新式旗袍余下腋下的那块,我惊艳这面料图案的精美与配色的艳丽和谐,却又隐隐透出一丝耐人琢磨的陈旧暗伤,在众多蒙尘的老物什里熠熠生辉。真不知那件同胎而生的旗袍,那是何等美丽的尤物,在灯光下的璀灿,足以让所有其他的新式唐衣黯然失色。   【梦境】   自从把那块旧料子放在床头,我便不停地做着同样的梦。那是一个小镇的花园,庭院深深,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枝叶茂密。树下有一张藤椅,椅下放着一双小小的绣花勾鞋。院子的西角处绽放着红色的杜鹃花,掩着枯井。往那里下去,侧边有一个暗道,经过了如许的幽深之后,隔着生了锈的铁栅栏,是一处小室,灯火如豆,一位穿着那件鲜青蓝大牡丹花织锦旗袍的女子,头发已经乱蓬蓬,骨瘦如柴,背对着我,坐在桌前……   在梦里,庄园的门前有一条植着柳树的小路,高高的云石匾上题着两个字——“紫园”。   【寻觅】   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B省古镇的旅游推广通版,惊见“紫园”的云石匾额,原来,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因为那个梦,我便趁淡季抽出了时间,决定前往。   紫园,前清翰林戴氏的家宅。B镇新推广的景点,一部分院落已修鄯好成为客栈。淡季的时候,住客寥落,我有幸选了一处保存尚好、不多粉饰的旧院安置下来。   入夜,在窗外又看到了那个少女,她始终给我一个背影,这回她是极其洁净而端庄的,清秀的双髻,淡紫色的绢花一路插下来,绕了整整一圈,月光闪烁在耳坠上,细细的发丝随风轻荡,她端端地穿着那么美的旗袍,在清寒的春夜里独坐,整个人恍若晚露般湿润而忧伤。我看着看着,泪便落下来了。   戴月仪是长房嫡妻的独生女儿,以传说中惊人的美貌而著名,因为高贵的出身,戴家又世享隆恩,月仪自小便是锦衣玉食,行路无愁。   我见过紫园“诸秀阁”中几个小姐的黑白照片,大多保存完整,但月仪的照片只有小半张,那本是一个半身像,但被戴家当年的大奶奶生生烧去一半,焦黄了女孩的半张脸,从剩下的完好容颜中看来,就是在今人的眼中,都可以算是极其美丽的。她有着一张精致可人的瓜子脸,修长纤巧的淡淡眉,幽幽的丹凤眼儿剪出一丝凌凌的光,樱桃小口,瘦削的肩膀,在绫罗浮丽的大襟衣服下隐着楚楚可怜的曲线,略弯着背,有一种晚清闺秀典型的病态之美。   有人说,中国晚清的女人是东方古典审美强制的盆景,精致、繁复、柔弱、病态。但,也就是这种女人,赋予了晚清服饰足以让所有人惊艳的美丽,那没有肩线广袖深襟的衣服,在她的身上如此妥帖,仿佛繁花盛放的云霞,将她细小的骨殖好好地掩没了。   月仪自小爱美,喜好各色的衣服,每当家中请来裁缝师傅,她必要亲自选料配款订做。长房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十分爱惜,任由娇宠地让她把银子浪费在诸多的衣服上面。渐渐地,小姐的衣柜满了,又添了几只大大的红木衣箱,还是不够。长房便专门拨出一个叫绣儿的丫头来照看,实在只是衣服的打理,就令那使女天天忙乱了。戴家的下人说,只要天气晴朗的日子,大小姐这边一晒衣服,就如同开了绸缎铺,繁华绮丽得仿佛天上的云霞都降在了她的院子里,好热闹的小丫头们常趁这个机会托词经过,多做些事情只是为了能到大小姐的院子上惊艳一瞥。她们睁大了眼睛,掩了嘴说,这么好的丝绸啊,就连那灰也是香的。   是的,霓裳的灰都是香的,更何况天天穿着她们的人儿呢?戴家的小姐是骄傲的,长房足够宠她,连她院里的使女和老妈子都觉得比别院的下人要高上半个头儿,绣儿动不动地就说:“我家小姐的那些衣服啊,别说你们主子没有穿过,就是皇家的格格们,我看也没有她的排场。”    【故事】(1)(2) 后来,有着这样奢华排场的戴家大小姐要出嫁了,男方是省城的大户人家李府二公子,从小定下的娃娃亲,门当户对。那个少爷在北平读大学,凡是见过他的人,十个里有十二个说他好,他英俊挺拔,又是念了很多书的人,想起来都让久居深闺的月仪心跳不已。   于是,小姐提前三个月就开始为自己置办嫁衣、过门华服和头面。这次请的是在南京和广州都有分店的祥瑞凤华服庄最好的师傅,用的是最好的绸缎。名剪张老师傅带着得意门生和各色上等料子亲自登门拜访。选料的那天,月仪焚香净手,在厅中亭亭而立,华服庄的伙计们把从车上卸下的一匹匹料子展开来铺好,任由她细细地品赏,那么多各种各样净真丝华丽的料子:织锦、绫罗、绸缎、绣幅,在大厅里如霞弥漫,晃花了众人的眼睛。张师傅的介绍如同细风在水上飘着:“这是杭州过来的绉绸,光泽好,色正。这是南京江宁织造府的织锦,花口好,形更好,原来是给老佛爷做过衣裳的呢,这是苏州的盘金龙凤刺绣,一整块百鸟朝凤,正好裁一件嫁衣,还有这些,法兰西的蕾丝料子、洋纱料子,全是新式花样,和我们的又不同些。现任的民国大总统的夫人和小姐就穿的是这种料子的洋服,南海的珍珠、奥地利水钻、金丝绣片、彩料扣缀、翡翠扣子、堆纱宫花,大小姐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做什么,还有各种花扣样子,我们都拿了来,大小姐随便挑,再难的花样我们都做得出来。”月仪听了无声地笑起来,垂着剪剪秋水的明眸,盘花髻子上,一对和阗青鸾的花苏簌簌抖动。人们看到她细白的小手在织花的锦上轻轻抚摸,饱含深情地、醉酒般吟哦出声:“绣儿,绣儿,你看,多美的料子,我穿上她们,会是多么漂亮呵。”   美人,美裳,祥瑞凤华服庄的人是见得多了,但这位小姐,却又是不同的,她优雅而娇柔的气韵让人有一种她本身就是这些绫罗化身的错觉,仿佛她就是一枝锦上的花,被神灵吹了口气变成了少女,只要那华锦一卷,她就会像画一样敛了广袖与容颜,轻盈地收将进去。她那么精致那么娇贵的美,叫人怎忍心用粗暴的剪子裁开?   韩平远远地看着她出了神,好半天才回转过来,欣喜之下满是沮丧,他只不过是祥瑞凤华服庄的年轻师傅,虽然是没落的世家公子,读过一点风流诗书,生得眉目清俊,仪表堂堂,自小长在胭脂香罗的暖红堆里,骨子里就是个花间浪子,又颇得前来裁衣的女人们的青睐,但在她的面前,他感到自己就像她裙角上的尘埃一样,她只要一个转身就轻轻掉落了。   就在这时,小姐忽然抬头,清凛凛的眼眸像水波在芳草谷中闪亮,正好和望着她的韩平打了个照面,韩平浑身竟哆嗦了一下,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目光已轻轻弹向别处去了。   佛说,五百年的苦行,换得今生擦肩而过的回眸。韩平回忆着和她相见的时光,只觉得人生枉为,所有过去相好过的女人都成了凡脂俗粉,恨不能化身做她常倚的桌上不变的雕花,随她的苍老慢慢朽烂。   戴家小姐订了十多件各式衣裳,贵府又舍得花银子,祥瑞凤的人可不敢怠慢,尺寸一到手,便赶紧着裁料绣花,韩平自然是主要的师傅,削尖了十根灵巧指头,一丝不苟地捉针打扣,熬花了眼睛,可那些衣裳却是形端针密,精巧到了极致,竟超出了张老师傅的手艺,引得戴家的人来取货时,赞不绝口。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故事】(2)(1) 可是,这些美丽的衣服却丝毫没能给小姐增添幸福,月仪妆容未褪泪水未干地被退婚回到娘家,李家损失彩礼而戴家大丢面子的消息一时间成为遍传省城的流言:李家大少爷在新婚那天逃跑了,他在留信中声明自己是进步青年,坚决不屈服于封建制度的包办婚姻来迎娶一个旧式家族的小脚女子,还说他心目中的新娘是剪着齐耳的短发,在北平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呢绒大衣戴着花格围巾,有一双能跑能跳的天足,而不是媚俗的绫罗下不见天日的垂死躯体。   大少爷追求他的自由和理想生活无可厚非,可怜的是月仪,如此衣鲜华服地去赴那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却眼也不曾阖一下就打道回府,连夫君的面也没能见到。   这日早晨,绣儿正像往常那样拿鸡毛掸子掸红木雕花衣柜上的灰,却见月仪房中的十三岁小丫头小绫掀帘子进来,一身水绿平织绫衫青艳可人,径直到绣儿面前说大小姐要她过来拿衣服。绣儿只道小姐要出去踏青,便打开柜门直接将她平日爱穿的素底桃花衫子拿出来,刚要展开却被小绫拦下了,“不是这件,是这次祥瑞凤那边送来的,小姐说,十六件要一件不差地送过去。”绣儿听了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计,诧异道:“这些衣服不同的应景料子,要穿的话可以一件件地拿啊,摆多了皱了又白费些烫洗功夫。”谁知小绫却不敢苟同,只一边帮她理着一边说:“退婚丢尽了我们小姐的面子,杨妈要我们都仔细点。”绣儿听了心里倒吸口冷气,不敢说什么,只把乌漆托盘拿出来,将两叠衣服整齐地放上去,和小绫一前一后地往正屋赶去。   入了岫玉门帘,两个使女带落一霎玲珑叮咚,小姐早坐在桌边候着了,一袭净蜜合色妆锦衫子,半臂上镶着连枝牡丹绣片,下着裙,掩着若有若无的小脚,露出樱桃红的鞋尖儿。冰雕般的脸,与前向做衣服的欢喜劲儿判若两人,绣儿有些怕怕的,一脸的笑一下子冻了起来,在唇上欲化不化地打着颤儿。“小姐,衣服都拿来了。”两个小丫头几乎同声禀道,月仪没看她们,只对左首立着的大丫头凤绮说:“点点吧。”凤绮上来叫两人把衣服都抬到桌上放好,又看看说是对的,小姐这才懒懒地伸出手去拈拈那衣裳细腻的织罗,鲜艳的红唇中迸出两个字:“撕了!”两个小丫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在那里,凤绮赶忙道:“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撕了它们。”小绫得令过去,拿住最上面一件往上一抖,便低下头咬开口子,两手向边头一扯,那件桃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细绸衫子就被毁成两半。凤绮虽是跟着发号,但真的撕起来,也和小绫一样傻了眼,只扎煞着手站在那里。谁知小姐突然扭过脸来,水晶流苏叮咚直响,她的神情本是僵硬的,然后就如一下子从鱼肚白的薄暮里跳出的血红朝日,变得鲜艳而残忍起来,眉往上竖着,杏眼竟睁圆了直瞪向她们,一张嫣红小嘴咬牙切齿,尖锐的声音细薄如刀,“你们也撕,撕成碎片!”长房的使女们哪见过这阵势,都不敢怠慢,慌忙揭起第二件、第三件衣服扯起来……正屋的上午,阳光从蔷薇花枝掩映的花格窗里投进斑驳的影子,照耀着这一屋的堆金砌银,最美的衣服被生生撕碎,弥散开腐穈炫烂的烟尘,丝绸破碎的呻吟混着小姐咯咯的笑声,“多好听的声音!多漂亮的衣服呀,我都用不上了……”   是的,用不上了,再美的容颜都如这些衣服一样,被不爱惜的人生生伤害。他为什么不辞而别,看也不稀罕看她一眼,他说这些绫罗是丑陋的,可他不知道它们费尽了她的多少心思,她如今这样做是为了发泄抑或是以此来体会他那焚琴煮鹤的勇敢与快意?月仪也不清楚,只是始终是羞辱着疼痛着的,她从小到大都是长房掌中的明珠,硬话儿都不曾得到一句,可如今连死的心都有了,现在,全施在这些可怜的华服上,谁要它们巴巴儿地同她赴了那没有夫君的婚礼?谁要它们把美丽送给视它们为恶俗的男人?如今,就让它们代她去死吧!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故事】(2)(2) 当杨妈领着老太太的大丫头翡翠赶到的时候,那批衣服已被毁得面目全非,所剩无几,翡翠及时地制止了使女们的盲从。“大小姐,这些可都是祥瑞凤最好的衣服啊,整整花了二百多个大洋啊,快别这样使性子了,若让老太太知道,又会说你在糟蹋东西了。”翡翠一边劝说着神情恍惚的月仪,一边使眼色叫使女们赶紧着把残物都收下去,绣儿悄悄转头看的时候,小姐已把脸伏在袖上哭泣起来。   晚春的风吹过花巷,金银花藤蔓结出罗织的绿帘,半空里弥散着浅绿苦凉的味道,月仪在风中飘动的的百褶裙如粉蝶的翅子,她慢慢地行走在冰凉的路面上,仔细着让小脚不被石缝中生长出来的细草绊住,她本想一个人到后花园去走走,不经意地经过二小姐月茵的院子,听得里头莺莺燕燕说得热闹,心下羡慕,便倾身过去。   哪知正是说的自己的事,一个略有些老的声音说:“那个李家也不是东西,儿子跑了说退婚就退婚?要我是大奶奶,非得把花轿停在他府上,媳妇不要也得要,退回来怎么还有脸面再嫁得出去?这世上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张家奶奶,你就快别说了,大小姐是这嫡出的标致女儿,而人家李家是高官富户,北平的国民政府里都有人罩着,又在上海有几家纱厂。大爷只当把女儿嫁过去攀个高枝呢。”二奶奶在里面不阴不阳地应着:“哼,高枝没攀成,倒要挤了我的亲了,娘啊,你没听下人们都在说,给我说的王家三少爷那门亲大奶奶想要过去给姐姐,说哪有老大没有嫁还先让老二出嫁的道理?外头也说老大是主事的,小姐中最标致的也是姐姐,啊呀呀,如果老太太发话下来,你们好不容易给我合计的亲事怕是要黄了。”月茵说着在里面竟硬咽起来,“怕什么?你爹虽然早死,但也是老太太的亲儿,大小姐那边的亲事是她们自己没弄好,黄了,现在刚刚是民国,大奶奶一心要攀个新派,搞成这样,老太太这几天也在数落大奶奶不会办事,丢了戴家的面子。你姐姐怕是从小没受过一点气,整个不清白,老太太怕硬和李家撑着委曲她,碍着面子应了退婚,把她接回来,她还成天在那里糟蹋东西,把老太太给的银子不当回事,十六件祥瑞凤的衣服全扯烂了。”“所以老太太这会子可不疼她了,不叫拨银子给她裁新衣,而让翡翠把那些烂衣服全收了送到原地补去,说凑得几件是几件,杀杀她的娇气。”“是啊,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了,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不低人一等反在那发气。我是从没有听说过的。”   月仪听了气得头上冲烟,正待要走,哪想里头的张家奶奶也要告辞了,一屋人送出来,直直打个照面,尴尬劲儿不消说,这堆女眷大都生得姿色庸常、胖瘦参差。二奶奶额上的油汗淌下来污了眉尖细黛也顾不上,只是满脸堆笑地上来说:“大小姐这是去哪?也不带个丫头打伞跟着,仔细着外头的大毒日头。”月仪没有答理她,挺直了背,直直地从女人们让出的中间过去,最后经过的是二小姐,她有一张和大小姐仿佛的脸,但却不及她的精致齐整。月仪见她上身穿着粉红海棠织锦衫子,却系着个玫瑰紫百褶裙,鄙薄一笑,用团扇佯不经意地拍拍她的肩说:“妹妹,日后别拿紫色配红了,看着焦得慌。”二小姐听了,一张团粉般的脸一下子涨成赤色,不敢再抬头。   走出花巷,大小姐靠着月洞门边的矮墙站定,仰着的脸上淌下闪亮的泪水。   祥瑞凤华服庄里,韩平正在给他的相好——在凤娇楼搭班子的红姑娘花碧月量身围,碧月不停地说:“紧点,再要紧点,牢牢贴着腰身掐上去,现在流行新装了,要收腰的。袖口荷叶边,缀法兰西的蕾丝。呢呢,这边,胳肢窝下边你可得给我掐好,别让那皱皱把我的胸堆了。我还要旗服样开叉的,对,开到这,不,开到这……”韩平笑起来,一边顺着她说,“这,这……”一边用力在碧月腿上掐了一下,她吃吃笑起来,“小裁缝,又在这揩我的油。”一边扬手过去要打他,半路里却揪住了他的头发,拉下他笑嘻嘻的脸,意乱神迷,“心肝,我为什么不叫你过去,却巴巴儿地过来?一路上走得我脚疼。”“我怎么知道?你说要量贴身的,却今天穿个赛金花的旧袄子过来,这宽这大,叫我怎么给你量?”韩平打趣道,“晚上要去应局子,妈妈只给了两柱香的功夫,说吧,是上里屋去……”碧月细细耳语,正在这当儿,听得外店的小伙计一声喊:“韩师傅,戴府来人了!”韩平一听,忙扔下碧月,转弯出去,见得外面站着个水绿如意襟衫子、大镶衫裤的大户人家使女,他看那衣服料子是杭州的净丝,想是戴家的上等丫头,不敢怠慢,赶紧请了她进来入坐,吩咐小伙计倒杯茶来,要上好的西湖龙井。待他把前襟一撩潇洒坐定,那使女已对着他满脸堆笑起来,“这就是他们说的小韩师傅不是?果然是一表人材的俊俏人物。都说如今的祥瑞凤,生意做大了。南京、上海都有分店呢,老张师傅照应别处时,这边还全靠着小韩师傅的打理呢。”韩平被戴家的人这样夸,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略略低了脸去。翡翠看到,小心地说:“其实是有事要麻烦小韩师傅的,上次的那批衣服,弄坏了……”韩平细细听完她来此的目的,一瞅那撕得七零八落的华服,长叹一声,半晌不能言语,只把那五彩斗花的盖碗拿起来轻轻用盖儿拂着茶叶,一丝泌人的香悠悠飘了出来,茶雾中缭绕出小姐月白的影子,胸口上有一支刺绣描金的红牡丹。    【故事】(2)(3) 再一次去戴府是黄昏的时候,韩平被授意为大小姐量尺寸。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雪白长衫,领和襟用的是墨玉面绞丝海棠花锡扣钮子。跟着王管家到了小姐所住的院子里,王管家叫小绫过去通报便先走了。可那叫小绫的丫头揭帘子去了半晌都没见出来,韩平站在原地原本挺得很直的背也渐渐松了下去,无聊地四下打量,见雕窗琢栋、花木繁香,这般的精致秀雅和前院的风景又是不同些。一只粉色的小蝶轻轻盈盈地舞过来舞过去,看得久了,恨不得跑上去逮住它。韩平满脑子是那娇美可人的戴家小姐,竟等得有些心烦,便径直从垂着金银花藤蔓的廊子过去张望,不觉到了正屋门前,那是一个软烟罗做的帘子,上面织着一树绽放的玉兰花。韩平正要上前揭起一角,忽听头顶上扑啦啦一阵响,发一声喊:“揭帘子啦,凤绮上茶。”那声音又尖又嫩,刹那响在这样的寂静里,着实让韩平吓了一跳,忙及四顾,哪里有人,却见帘子边上方悬着一只黄杨雕木的鸟笼,点梅釉下彩尖足食杯,一只黄脸鹩哥正站在里面,歪着头瞅着他,见有人注意了,便发出一阵叽叽咕咕声响,又叫了两声,这只鹩哥可是个稀罕物儿,竟有一身纯白似雪的羽毛,韩平从来没有见过。一下子屋里有了声音,帘子起时,他分明见着一双三寸金莲若有若无地在粉色大镶衫裤下现了出来,心下乱跳起来,不敢立时看她,只说“华服庄的韩某见过小姐”,哪晓得面前却是笑起来,“我是凤绮,你是韩师傅吧?刚才让你久等了,现在小姐已在里面候着了。”    【故事】(3)(1) 小姐就坐在黄昏的光里,一截玫瑰灰的袖子,露出几只葱管般细白的指头,尖尖的侧颚,晶莹的珍珠耳坠分毫不动,乌黑浓密的长发盘成叠云般美丽的双髻,一只两寸见方的挖银缠丝如意花钿牢牢地嵌在发里,坠下碧绿嫣红的单串流苏。然后顺着盘髻的发窝,又点缀着几星大小水钻花钿,全是一色镶银。   韩平轻轻拉开皮尺,那量器已旧了,起了毛。他有一点后悔,想当初应该换个新的来,这量过很多女人的旧尺是不适用于那冰清玉洁的小姐的……他是如此咫尺之近地触摸她身上华美的细缎,光洁美丽的缎子让他联想到那底下的肌肤,皎白晶莹的微温,薄薄地浮着花般的香气……   月仪张了张娟巧的睫毛,目光竟如一只玉嘴的小鸟,轻轻衔起面前这年轻男子的魂魄,往云外去了。绣儿注意到韩师傅走后,依然静坐的小姐的耳坠子竟如秋千一样地晃起来。   裂帛,那一扯到底的爽利是令人快意的,就像占有一个女人,越好的料子就是越好的女人,有的女人像绸缎,柔软而滑腻,但没有独特的性格,千人一面般,久了就腻味了;有的女人像绢纱,纤薄而透明,出身也高贵,但纯得没有任何内容;大多数女人连丝都不是,是棉、是麻、是葛,虽然让人舒适但却过于平凡,还有很多西洋人造的涤,看似光鲜华丽,仿丝、仿缎,实际上充满了机器的味道和铜臭,俗不可耐。而戴家小姐是什么呢?在韩平的心目中,她是丝中至美至贵的织锦,就像他此时全神贯注于剪下的风景一样,他受了翡翠的托要把坏掉的衣服补好甚至拼凑,因为老太太说过,要让任性的小姐也尝尝浪费的苦头。可是,他会让小姐吃苦么?小姐其实是个可怜人,那个大少爷无福消受这样的美人却如此让她受辱,还让这么多的人给牵连进来,他会应和么?   一个月后的戴府紫园,又到了大月吉时,给老太太请安,除了长房大爷和嫡妻外,大姨奶奶、二姨奶奶,二房二小姐月茵、三小姐月茹,三房三爷、三房三奶奶、三姨奶奶、大少爷,二少爷,全到了正厅里,一屋的华光珠耀,腌金浸银,弥散着陈烟般醇厚的香。所有的人都商量好了一般,穿上最华丽的正装提前到来,一直害头疼的二奶奶还用尺来长货真价实的八宝如意雕金横钗盘了个仿满人二把头的样式,隆重得有些不合场合。仿佛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盛装坐好,只等衣着破烂的大小姐来出丑。   月仪进来的时候,厅中所有的人都感到眼前刹那间亮堂起来,好像是平添了十多支烛。她亭亭地站在那里,凤尾盘髻,额发斜分,针镂银簪如东洋的扇骨般密密插着,环翠凤钗衔下一溜鲜红欲滴的流苏珊瑚。   再看身上的衣服,明明是错眼间的旧物,已被撕得七零八落,可如今却无比堂皇起来,银黄织花的衫子上,青金大镶浮云偏襟,咬口桃红细牙盘成苍兰的轮郭,肘袖大镶是呼应胸襟浮花的兑彩山茶料子。青金与葱绿的小镶之间,嵌着鲜艳的桃红掐牙。下裙的襟片上,碎锦拼贴成祥云凤凰。走动时各锦片色彩变幻,竟出五色辉映。这件衫子,不费一根绣线,而把镶掐对嵌用到了极致。月仪的华服出场,一下子晃花了在席诸人的眼睛,各人起初是顿了顿,反应过来便都觉出各自衣装的寒碜,女眷们扑了粉的脸更加的白,而二奶奶觉得愈发沉重的头颅更是加倍地疼痛起来。   这一切,都是靠着小韩师傅的巧手,把十六件衣服变成了七件,其中除了四件是损坏些微的细细补好之外,另三件全是用撕坏的料子拼成的,小韩师傅的剪子巧妙地绕过那些破碎的裂痕抽丝,让残花折梗合而为新的更美的花。月仪在细细端详时心微微扯着痛起来,这是多么费神费力的活,他竟全部做到了,在一堆叠得好好的衣服底下,放着一方细白的丝帕,分明写着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故事如老旧的照片,传到今天,未免总被后人加诸了浓墨重彩,我分明见到那玻璃后的少女毁去了一半脸庞的照片上,明眸苍凉,淌下冰冷的泪来。不管她多少次在我的幻觉和梦境中出现,都始终只给我一个背影。我从她要么整洁要么零乱的发髻上窥见她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然而,在戴氏的家史上,却耻于描述这个贵贱相恋的故事,仅仅以“长小姐有私于制衣匠,每以后花园相约,及至妇贞俱毁,婚盟见辱,是以华服盛装而亡……”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带过了。   书包网 www.bookbao.com 【故事】(3)(2) 绣儿,是韩平伦香的帮手,与其说是受了男子的衣帛相赠,还不如说是因为内心对他的欢喜在中间搭了一架桥。她本是专给大房的小姐夫人送衣装去祥瑞凤修补,顺便讨点布庄的剩料子做鞋垫、面子。总爱跟店里的小伙计搭讪几句,只是为了多逗留一些时候看看让小姐都微微动心的美男子,怀着豆蔻少女初开的情窦,那欢喜如泉,直渗到心头。直到有一次,正逢着小韩师傅背对着裁衣,着一件雪青长衫,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被衫子的亮色与扣子的玉颜一映,越发显得眉宇青青,唇红齿白,那双长睫毛下的双眸竟婉若秋水,潋滟出慑人的柔情。   绣儿抱着衣服,着实呆了半晌,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跟前来,宽宽的肩膀高高的身量,近得不能再近的时候,他一把握住她攥着衣服的手,把一只盛有字条的小小香囊按在她的手心,她低着头听得见自己心中咚咚地跳着,一身绵软无力。他的婉言相求,衣帛相赠,是她无法拒绝的。正如旧时戏曲中后花园的爱情一般,绣儿因恋上张生而做了那个红娘,单纯而无私地成全他的好事,将他引进了戴府的紫园。   月下花园的光景和日间是不同的,小姐系着雪兔领薄呢斗篷,掩在一树大半含苞的梨花下面,裙摆下若有若无的足,竟有种悬空的感觉。是仙子还是倩女?反正柔软而冰凉的,他很近地俯看她,脸颊上凝脂般光洁细腻,隐隐地闪烁着月光冰晶的辉。她感到他的呼吸轻轻地溢上她的眼睫,不由得微微战栗了一下。而他也趁这当儿拥她入怀,紧紧地,直到身上的热度把她凉薄的身子暖热,慢慢地,那冰雕一般的容颜有了红晕,在他的怀里愈发地柔软起来。他埋脸下去,把唇按在她的唇上,熟稔了女人的韩平却在此时有些慌乱,先是细腻地吻,很快地就狂乱起来,小姐在他的唇下臂中轻轻地战栗着。远远地,绣儿站在月洞门的后面,寂寞而又尽职地守着这一方属于情人的静谧时光。   次日,小姐奉茶请安回来,一进屋里,见到穿着海堂红短衣的小绫正背对着她抺那张八仙桌。这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阳光透过花雕的窗照进来,在地上印下暖灰的剪影。小姐慢慢地踱过去,又踱过来,轻轻绞着手中的绉绸丝帕,自顾自地微笑了。小绫见小姐这样心情好,也欢喜道:“大小姐,今天太阳暖着呢,不去后花园走走?”月仪听了,一吓,忙摆手道:“不去不去了,才请安回来,仔细着脚疼。”“大小姐啊,”小绫尽心地双手使力,擦着桌面上嵌着的一块水墨花纹大理石,脆声说,“我听杨妈说,梨花今早全开了,昨儿还打着小苞子,才一夜,就开得好好的,真是奇了。”月仪听了,呆了一会,一下子恍然大悟,脸上竟像搽了浓浓的胭脂膏子,满面通红起来。   外头听见鹩哥说话的声音,打帘子进来的是西屋管衣的绣儿,满脸红晕衬着一身鹅黄色暗花棉绸衫,头发多用了油,梳得齐整,用一根与衣裳同色的细缎缚着,越发显得娇俏可爱。小绫扭头看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小犬牙,还没搭上话,绣儿就过去笑嘻嘻地抢了她手中的棉布帕子,道:“好妹妹,歇息一下,给我罢。”小绫询问似的看她,绣儿咬着耳朵说:“卢妈把长房赏的一点药材角子煮了鸡子儿,怪香的,叫你去吃呢。”   小绫一听咽了下口水,但不确定,对着她说:“我不信,你又哄我。”绣儿张开嘴让她看,“你看,不是有黄屑子么。”小绫刚要问,月仪听到了,赶紧说:“你去吧,也忙了这大会了。”“谢小姐了。”小绫欢喜地将手在围裙上擦擦,像只小兔般蹦着出去了。    【故事】(4)(1) 绣儿笑笑,仍使力擦着那块石头,月仪远远地问:“真有鸡子儿吃么?”“有的,只是卢妈没说要给她。”绣儿顿了顿,扭身向她说:“大小姐,你得赏我。”月仪一怔,绣儿已到了身前,小声说:“刚才二小姐那边的大丫头莲香找我借你昨晚穿的那件雪兔毛斗篷,说是她们小姐晚上要去张府赴宴。”月仪吃了一吓,“没借去吧?”“没有,我是不会借的,昨晚沾了露水,又不敢点灯,回来一直沤着,现在还有点潮,我理了一下,发现里头掉出花瓣和树皮屑子来了。那二小姐是个大嘴的主,动不动就爱搬弄,到时候发现什么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你说我哪里敢借她。”主仆正说着,忽然听得外边有人喊起来:“哎哟,二小姐来了啊。”听声音是凤绮去老太太那边回来了,绣儿赶忙起身,刚把鸡毛掸子拿定,月茵就一脚迈进来了,后头跟着梳一对雀儿鬏的莲香。   “姐姐,大早的好气色啊。”月茵自是不客气,落落在案桌一边坐下,绣儿忙手忙脚地插了鸡毛掸子又去倒茶。刚送到二小姐面前,她张眼瞬了瞬,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哟,管衣扫灰的丫头怎么在这边倒起水来了?”绣儿半天吱不得声,倒是凤绮从一边拿开,笑着说:“二小姐别笑这边乱了规矩,这都怪我刚才出去,屋里没人照应。上次老爷杭州那边的人倒是拿了一些上等的龙井,顶嫩的叶子,待我去沏来。”   大小姐一直在桌的对面磕着瓜子,一只玉手,十指尖尖地在二小姐眼前晃来晃去,眼光似笑非笑地也不看她,倒是二小姐的两只眼珠子跟着她的指尖转了几个回合,插不进一句话去,一肚子的强索之气全给打了下来。莲香老实,开门便见山,“大小姐,我家小姐晚上要去舅爷爷家吃饭,想向你借那件白色雪兔毛的斗篷。”“呵?”月仪这才转过眼来看她们,见月茵穿着一件银红色织锦梅花衫子,下着同色裙,便笑笑问:“怎么说?”“是这样,上次元宵灯会,我家小姐见到大小姐穿着着实好看,心下喜欢。便想来借着穿一下,只是晚饭路上用,一去就交他们家的丫头放着,不沾萦气,一定好好地送还。”月仪还是笑,“是么?那白的虽是藏得深,但多翻一下也无妨,只是妹妹,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呢?”月茵一听,出了口气,有些得意地把身子向月仪那边正了正,把那灿眼的银红炫过了,笑道,“老太太新给的月例银子让祥瑞凤做的。扣子用的是鸡血红的玛瑙,姐姐觉得如何?”“好是好的衣服,只可惜,你不会配它,哪有拿白斗蓬配这种浅色银红的?整个都会肿起来了。”月仪冷笑着   说完,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出声,寂静了好会儿,只听得她轻轻拈起一枚瓜子放在齿间,发出一声脆响。月茵被抢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坐不住,唯诺了几句便起身要走,月仪几句话抛过去一个梯给她下,“妹妹,等等吧,我另借你一件就是了。”一壁里转眼向绣儿道:“去把上次在余记做的火狐领子芍药红斗蓬拿给二小姐,那件倒是合适她这身衣服。”绣儿得令,笑嘻嘻地走了。   韩平夜半回去之后,一直舍不得洗脸,让那混同梨花的粉脂清香伴同着自己入梦。他从十五岁起,就开始经历女人,但那些女人除了烟花女子、下堂妾们,就是寂寞得欲求一染的年轻寡妇。她们借着到这来裁衣的机会和他亲近,调笑,打骂。所以,一直在祥瑞凤待着的老伙计们都说,韩平可为祥瑞凤招来了不少财气。所以,当同时和他出师的杨明成了上海分店的少掌柜的时候,韩平还被老板留在这边总店做师傅,原因除了他的手艺好之外,还有就是这边的女人可不能没有他。   窗外已是鱼肚白,慢慢地要亮了,回字格花窗已成了淡白曙幕中漆黑的剪影,韩平隐隐看到年少的自己穿着一身白竹布短褂在裁床旁用功。他那时已出落得高高瘦瘦,唇红齿白,很是招人喜爱。染蓝门帘一掀,他看到老板娘走了进去,吩咐活计。老板娘那时已近四十,肌肤丰艳头发油腻,鬓角上却簪着一朵大红的宫纱绢花。她俯下身来往裁床那边掏余料子,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把胸脯擦在了少年的手臂上,柔软地,富于弹性地,一下,又是一下,蹭着他。他顿时汗毛直竖,哆嗦起来,然而她不肯放他,越贴越近,那些碎料子是永远拿不完的,她在他身边太久太久,以至于他产生了无法忍受想逃开的念头。老板娘的高壮身体把他逼到了角落里,她用一大堆碎布料子堵着他,一边拿手解开颈子上的扣子,一颗,两颗,直到襟扣也解开了,“小韩,我的里衣系带扯坏了,你帮我缝缝。”他听到自己在喘气,有一盆火从下面直直地烧上来,而那女人的身体实实地贴了上来,贴上来。黄黄的灯下,少年细长手脚扑腾的挣扎,妇人动情的呻吟,逐渐被一种有节奏的律动所延续了,灯油耗完无人去添,灯火如豆,慢慢逝灭,此后,就是长久的黑暗……    【故事】(4)(2) 后花园的梨花,果然都开了,满树的洁白如雪,偶有落英。月仪扶着那瘦长的枝子,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微风吹来,拂面是梨花清淡的香气,凉凉的有花瓣贴上来,像他月下的吻。月仪轻轻叹了口气,仰脸倚树,全身就在梨花纯白的光晕里了。   有细小的喧嚣远远地传来,好像是说笑的声音。月仪睁开眼睛,遥遥望去,只见张家大奶奶陪伴着月茵跟一个挺拔的青年从月洞门走进去,有一点笑语的角子飘来,王少爷长王少爷短的,似是二房将来的女婿。月仪的快乐忽然凉下许多,隐隐触动了李家退婚的旧事,想起昨晚和小裁缝的偷情,只能凄然一笑,长叹一声。   阿林正在店里把一轴展开的紫色织锦一转转滚上,看见戴府的绣儿又来了,忙急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绣儿笑笑说:“我家小姐要杭州那边的绣线,全套儿牡丹花的,再添点金绿色的线。还要一色白的上好汗巾底子。”“哟,大小姐绣汗巾子?给谁的?”阿林向丫头躬下身打趣道。绣儿啐了他一口道:“你管我们的,成天……”可是那话还没说全就收口了,阿林顺着她的眼光转头看去,韩平正着一袭玉色长衫倚门抱胸笑看着。绣儿见他一下子竟脸红起来,慢慢地低下头去,长长的眼睫一丝丝地映在脸颊上。   二小姐的婚事说下来了,估价就在下个月办,老太太示意一定要办得足够热闹,给上次的不快冲喜,二小姐这次没少受彩礼和月份银子,笑得合不拢嘴,连房里的丫头都跟着时不时收些银钱旧裳,让别房的下人眼热。   月仪这几日身上不舒服,请完安后回来又脱了衣裳,睡在床上。还没合眼便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哭,嘤嘤呜呜,好令人生厌。她翻了个身,将面朝里,却听见外头卢妈聒噪起来:“大早儿哭什么?”“二房家的丫头欺负人……”支吾着的是小绫的声音。“这话怎么说呢?”“我大早过去打水,小苹明明是后来的,却硬要在我前面。我没她高就说了她几句,她倒骂起我来,还说以后有我在这给大小姐打水的日子,长着呢。我气了也要说她,可全水房的人都笑起我来了……”卢妈正想再议,忽听得正房中什么东西砰的一响,碎了一地般,才想起大丫头一早就吩咐了小姐要补睡的事,吓得做声不得。这边厢凤绮已急急过去,把门打开,一进里屋,见床头几上的一套红豆色细景瓷盖碗碎在地上,褐色的茶汁蜿蜿蜒蜒,流了一地。   月茵来的时候离午饭还差一个多时辰,她从月洞门进院子的时候恰逢西厢房里屋的月仪正准备起来,才把小脚伸进金绿莲花的钩鞋里面,就看到凤绮进来禀报,说二小姐已在正屋候着等她前去帮挑嫁衣料子。月仪听了一言不发,只将脚从鞋里拔了出来,重又缩回被子里,冷冷一句:“去回她,就说我不舒服,叫她自己挑吧。”   韩平再次来的时候,梨花还盛放着,却隐隐有了调零的影子。小姐没有披斗篷,单薄的身子叫他生怜,他抱她入怀,任她在怀里抽泣,直到眼泪染湿了他的胸膛。   月仪默默地坐在窗前,望着远天的月亮,右手支颐,垂下大波浪的袖子,苍白而冰冷的轻绸,晾了满案月光。遥遥地,传来别院的萧鼓和戏子若有若无的唱腔,月茵爱听戏,要出嫁的姑娘,再怎么任性也可以依着她,就像她那时倾尽所有裁制华服一样,新嫁娘有她的权利求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毕竟人生一世,只有这么一回。可是,现在呢?她又成了什么?未见面的夫君跑了,婚也退了,那一堆锦绣差点也化了灰。她使了所有的力步上云端,没想一脚踩空,高高地掉了下来,摔得不成人形。这时有那么一个人把她捡起来拼好,她便也无力地应许了,仿佛随波逐流的浮藻,听天由命。但是男人,真是奇怪的东西,不知时便不觉得如何,可一旦入了他的怀,就成了蜘蛛线上的蝴蝶,怎么也挣脱不了,天天只要闲下来,她就会想起他,柔软而甘甜的唇齿,宽阔而温暖的胸怀。可是想再多有什么用呢,他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月茵从小就不如她,可如今呢,什么都比她要强了。    【故事】(4)(3) 月仪心里一转到这念头上,那种月夜细腻的愁思顿时云散,固化为悲情的怨气堵上心口,所有的声响一刹那都变得如刀般锋利起来,远远地听见门口挂着的鹩哥哇的一声喊,如钝刀一般剖向她好不容易维持着的平静,后来,它仍不肯平息,一而再再而三地尖叫,夹着扑扑的翅子声,热闹得声声见血。月仪一下子愤怒起来,“来人!来人哪!”小姐大喊起来,“把鹩哥儿扔到偏屋去!”最先听到小姐叫喊的绣儿正好接了这差事,用杆叉把鸟笼卸了下来,放在地上,里头的鸟儿扑扑地飞着,哇哇又叫了几声,“嘘——”绣儿蹲下小声吓它道,“你再吵再吵,叫卢妈把你的白毛毛拔光,配上天麻火腿炖汤吃。”鹩哥听了这话,吓得再不敢吱声,栖在杆上直哆嗦,绣儿得意地把它拎起来走了。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故事】(5)(1) 月茵订做婚服的事情本来应是顺顺利利的,可是,却在王家那边卡了一下,那王少爷前向去上海,正逢着新式旗袍在上流社会和风月场所同时兴盛。年少气盛的男子被那艳异的妆束所吸引,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念头,他渴望他的新娘可以在新婚的时候穿上大红织锦的旗袍,不用红盖头,让她的美丽最大限度地当众绽放出来。在艳光四照的同时也给予他一个男人最向往的情欲高涨的酣畅。所以当上海名伶小丹凤的照相被王少爷亲自送到的时候,戴府沸腾了,老爷太太们分成两派争论,只怕没把戴府掀翻。当着老太太的面,反对派说:“现在的年轻人,成何体统?千金小姐都要装束得和青楼女子一样才能出嫁吗?革命,外头天天革命,革来的就是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吗?”支持派说:“听说那衣服是跟西洋人学的什么立体裁剪,洋人几百年的贵妇都是穿那种衣服,这种也好啊,只需要过去的半件衣服的料子。”“可是那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吗?那个什么小丹凤里面居然不穿裤子……”“大爷,这话不能这么说,她里面是穿了东西,说是什么法兰西,法兰西的玻璃丝袜。”“法兰西,西什么西,这些洋人,不穿衣服的画都贴在烟盒上面……”纷纷扰扰中,凸现出静坐的月仪白面红唇严妆的脸,轻轻打着扇子,忽明忽暗。   “好了,大家都静一静,老太太要说话了。”侍立一边的翡翠听老太太咳嗽了两声忙发话下去镇住众人,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个个翘首盼着。   “他要月茵穿旗袍就让她穿吧,免得又被别人说成是守旧的人家。我看了那个画,那衣服确实好看啊,只是开叉那确实有点不像话,就这样吧,那叉就不开了,做成裙子,你们觉得呢?”老太太慢悠悠地说的一席话当场稳住了局势,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月茵的一颗心激得怦怦直跳,脸上涨得通红,微微喘气。而月仪的神情却是与她冰火两重,淡淡的,冷冷的,慢慢地把下巴颏儿抬了起来,斜斜地敛下眼睫,咬紧了嘴唇。   清晨的时候,绣儿照平日把备好的衣服送到小姐房里。雕着孔雀牡丹的镜框中,清光如水,小姐的面容,比平日还要苍白,可嘴唇却上了很浓的胭脂,比平日更要红。此时,她着一袭洁白衫子,只在掐腰和半个领子处晕了淡淡月光般的青华,是细密如织的花。月仪从镜中瞥见绣儿衣案上的柚色衫子,幽幽叹了口气说:“没有更好的衣服了么?”“鲜艳的常服前几天都轮着穿过了,如果大小姐不喜欢,我再去找几件来,只是料子素净些,这,可是小韩师傅亲手缝制的。”“他好久……”月仪说了半句的话见凤绮在一边,只能生生咽回去,悲伤地低下脸,乌黑的秀发垂下半边来,掩了小半张脸,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她细白的手指伸向绣儿的胸前,拈起扣子上系着的掐丝银针筒,从里面抽出一根针来,没等边上两人拦阻,就一下子刺上了指尖,看着那艳红的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   月仪把手对着镜子笑着,向两边发问道:“你们看,我的唇和我的血,哪个更红?”使女们哪里答得上来,都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立着。结果是大小姐颓然自答的声音:“当然是我的血更红。”她们看到她把指尖上的血轻轻抺在唇上,“但是,最红的,尝起来都有那么一点腥味,它不像胭脂,却是苦的……”   绣儿看到,镜中小姐的神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瞳仁几乎变得纯黑,硬如石子一般,不起一点波澜。   张老师傅还没有回来,祥瑞凤却接了太多的事,那些贵太太小姐都是指定要韩平来裁。特别是戴家二小姐的嫁妆,更是繁复罗结,竟比大小姐时还要隆重,并有珠绣新款旗袍,一时真的忙不过来,再加上碧月这一向几乎是隔两天就来一次,从院子后门进来,不让人知,与他相会,少不了枕席上的厮绵。每日忙下来便是倒头就睡,竟顾不上约戴家大小姐幽会了。   晚上的时候,放了店板,阿林正准备去厨房烧水,听得门外“砰砰砰”有人敲门,便放下提壶问道:“谁呀?”外头传来一个女孩子细细的声音:“做衣服。”阿林想也没想就回答道:“今天晚了,师傅们都休息了,要裁衣,明天来吧。”“是阿林吗?”外头的女孩子怯怯的声音变得欢喜起来,“阿林,是我,我是绣儿,你快把门打开。”    【故事】(5)(2) 门开的时候,阿林一下子愣住了,绣儿背后亭亭玉立的少女是他从未见过的,虽一身都在薄绒昭君氅里,脸也微微低着,掩在帽中,但那娇美绝妙的姿容却是让他惊艳。绣儿向呆若木鸡的他笑了笑,一手拉上门,一手推开阿林,扶了小姐向里走去。   韩平见月仪自己找来了,吃了一吓,忙起身上去,小姐放下帽子,一络乌发如水般垂到颈弯里,映着那洁白的面颊,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顺着那长发抚摸,直到梢头。触到她的胸口,却有好些的冷,韩平心中一悸,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却听得她在臂中哀怨地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不说话,合着眼抚摸她纤小的肩背,“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今天是怎么跑出来找你的么,要不是绣儿她姑爹代人值夜……”她的话腔里竟带出哭音来,他感到她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的怀中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赶月茵的嫁妆?听他们说,全要你来做,一共有二十多件……还有一件珠绣鸾凤的旗袍?听他们说,这次,光嫁衣就给她做了四件……可是王少爷还是要她穿旗袍。”月仪在韩平的怀里抬起脸来,“你是不是因为为了做这些衣服就顾不上我了?为了给她做那么美丽的旗袍……”“不……我……韩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紧紧地搂着她,温柔地抚慰她,月仪,努力抬起头来,在他的耳畔,轻轻吹出一句话:“我喜欢小丹凤穿的那种衣服,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好看的衣服了,你给我做一件好么?”韩平一怔,小姐轻盈地笑起来,如同细雨中湿润的花,“我可以脱了衣裳让你来量,那衣服一定是要合身的。”   红铜的灯台上,烛光摇曳,月仪脱下薄绒外氅,为免把衣服弄脏,便坐在床头,一颗颗解开盘扣,露出里面的白绸里衣。韩平屏住呼吸,看着她把那件锦绣牡丹的外衫慢慢地褪了下来,“不必要脱裙,可是,你的里衣也太宽大了。”韩平去拿皮尺,声音都颤抖起来。月仪有些害羞起来,踌躇了一会,便自己去解里衣那细密圆小的扣子,韩平想阻拦,又不好阻拦,可是,他分明是骗她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真的见到了她细白的肌肤和艳红的绫质肚兜的时候,那情形一下子就变得惊心动魄,他再也无法镇定下来,扔掉皮尺,一把抱住她,月仪本来就有心于他,此时脱下衣服裸裎相对,更是娇羞非常。   韩平陡地拥抱这柔软的温玉滑香,已是骨酥魂散,哪里肯放手,过去,对一直心仪的她,只是恋人般浅尝辄止的亲吻与隔着衣服的抚摸,而此时,哪里比得往昔?韩平不顾她的抗据,将唇牢牢地按上去,舌探进她的嘴里,万般地恳求……月仪在这般的折腾下,再也经不起他,一身变得绵软无力,听任他摆布。韩平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而小心翼翼地对一个床上的女人,肚兜的扣子扯了几下都没有解开,情急之下便从头颈处褪了下来,然后便是之下的裙……月仪的身体如此完美地展露在他的眼前,细致的肌肤竟胜过他所驾御过的任何丝锦……韩平全身心地覆盖上去,进入她,完整地,深入地,他感到她浑身一阵战栗,痛呼出声,他再一次用吻堵住她的唇,堵住她的叫喊,一边柔情似水地律动着,渐渐地,激情满涨起来,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狂野,在她的身上肆意驰骋,月仪已经不能动弹,痛楚的呻吟也变得如此时她的身体一般娇媚而柔软。   她就是一匹丝绸,迤逦千里的织锦,铺就他狂热而欢畅的梦想,自初见的那一天起,仿佛就直白地向往着这一刻,她是美人是尊贵的小姐,而他却出身低微,但是有了这一夜,他便不再是他,而是戴家大小姐的情人,真正的情人……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故事】(6)(1) 绣儿把月仪送到房间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仪撕坏的沾血底衣不敢拿回家里,直接给韩平收了起来。绣儿去打了热水来,伺候小姐洗完,便扶她上了床,不敢点灯,一切都黑漆漆的,谁知她刚给小姐掖好被子,就被小姐一把抓住胳膊,月仪的脸,从后面埋在她的臂弯里,剧烈的抽气声之后,是压抑的哭声。   消失了一个多月的花碧月来到祥瑞凤的时候,店里的伙计们几乎都不认得她了,只见她长发一面垂肩,烫成了大波浪的样子,身上穿着刚从上海流行的长旗袍,料子是胭脂红大花的丝绸,领口与襟还是老样式,但从肩处却接出袖子,只到上半臂,露出白生生的两条胳膊,只在肘处叠叠地围了一块奶黄色碎花织绒披巾,腰上收了六处,圆圆一围,把胸和腰实实显了出来,下摆开叉直到大腿,里头却没有穿裤子,薄丝的透明晶亮柔细,类似肌肤。乍一看去,好像祼着的女人。掌柜的见是韩师傅的老相好,不能怠慢,忙上去招呼,心下怕正经人家的女眷看到了不好,便叫阿林直接将她引到韩平住的里间,伺候她在椅子上坐定了,拿出一套青花釉下彩细瓷盖碗斟茶,才兑上茶卤,碧月便斜着身儿看见了,摇手笑道:“我不要这个,就用小韩平日喝的那只紫砂杯吧。茶卤也要他最爱的金桂,不要好的,就平时喝的那种。”阿林听了又是点头,碧月的美艳那么近地在他的眼前,让他感到窒息,越发把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阿林出去之后,碧月环顾一下四周,见乱得实在不成样子,便起身给他收拾。二十五岁的红妓,已到了托人的时候,可谁也看不上,多少银钱也不愿去做达官贵人的下堂妾,一心就念着只有一间斗室栖身的小韩师傅,吃好的想给他留点,穿好的想给他看着,仿佛本就是他的人,只是谋事实在要去得太远,而相守的日子又太少太少罢了。遥遥地,想起过去的事,那时小韩被她的美艳所惑,用尽所攒银钱来与她共度一夜,良宵之后,他拢紧她的双手在胸前,说:“我一定要好好学手艺,多裁衣服,好好挣钱,将来带你去上海开店,过属于我们自己的日子。”此后她无论受多少苦都在记着这句话,只这一句,便让她把其他的全抛开,一心为了将来能和他好而努力,省下衣服之外的花销,一分一厘地收到奁子里去,只待时机成熟了好和他一起去上海,过天堂般的幸福日子。这次跟朱次长去北平,陪的是洋人,受的苦没法儿说,连命都差点搭上。朱次长拿红纸包好的大洋给她的时候,她的手心中都出了汗,染上了那红色,像胭脂一样。她还带回了刚从风尘场所流行起的最新样式的旗袍和几色东洋料子。这些美丽的织物放在藤编的箱里,弥散着植物染料清苦的香气,一路上想着他见到时的欢喜,真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欢愉。   待收好了桌椅,碧月便踢掉两只小高底皮鞋,光脚爬上床去给他叠被子,拢着拢着,却从枕头底下拉出一条女人的白绸底裤来,碧月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看看,居然还有新鲜的血迹,那种白绸面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穿得起的,但若是处子血的话,只可能是一个大家小姐。她呆了呆,一股酸流直涌上心口,又趁着势儿直冲上鼻眼,眼睛一下子便红了。正伤心间,听到外头脚步声,她正想把汗巾收好,却听得是阿林的声音:“碧月小姐,这一会茶怕是凉了,我提了滚水来,再给您斟上。”她不禁心生一计,笑笑转身,斜签着坐在床沿,佯不经意道:“阿林,这几天生意好么?“好得很哪,也不知师傅不在的时候为什么也这么好,也许大家都是冲着小韩哥的手艺来的。”碧月一听这话中有底了,忙紧跟着问:“有多好?晚上还有人来呢?”阿林是个榆木脑壳,问什么就真的答什么了,“当然有,不,前天没有,昨天真的有哇,还是戴家的人呢!呵呵!”“是哪一个女客?”“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有一个是戴家的丫头。”“阿林!”只听得门口发一声喊,阿林一吓,放下手中的活计,是韩平进来了。“说些什么话?还不快去给我也到杯茶来。”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故事】(6)(2) 碧月面上不露,坐在他对面媚成了一朵花,“何必再去倒水?我用的就是你的杯子,一并喝了就是嘛。”韩平会意,端起杯子尝了几口,眼睛一直盯着碧月,茶没喝完手却伸了过去,“许久不见,就换了个样子了,好张扬的衣裳,真真是撩人性儿。”说罢,一把扣住她粉嫩的脖子,细细抚摸下来,已熟稔地解开她的蝴蝶盘扣,待解下第六粒扣子,往下一拉,脱了半截儿,一抱便上了床。碧月和他笑嘻嘻地缠绵,欲迎还拒似的:“哎呀呀,别把人家的新袍子弄皱了。”一边顺手把那块白绸底裤塞到枕头边自己的披巾里面去了。   王、戴两家的婚事越来越迫近了,祥瑞凤那边也在紧锣密鼓地操办。这个地方头一款的旗袍,竟裁了两条,一条是南京贡锦,大红色绣双凤呈祥的旗袍裙,挂在店中的戴府专柜里,而另一条,是杭州丝绸,两边开叉的正宗新式旗袍,艳青蓝底飘粉红描金大牡丹,象牙白包边鲜桃红掐牙,百合花型法兰西蕾丝翻边高颌领,及肘收臂大蕾丝荷叶边飘香袖。小珍珠水钻手工缀花边,嵌翠镀金路路通纯银扣,平铺在韩平房内的裁床上,边上放着用纸包得好好的玻璃丝袜。   我看到月仪拿到衣服时嘴角的冷笑,穿着那么美丽而光华灿烂的衣服,她将像一只盛装的凤凰投入烈火般投入月茵的婚礼,以美为刀刃地杀灭一个新娘应得的光辉。她对衣服不可思议的执著,对美不可思议的爱欲让现在的我们感到匪夷所思,她是最美的女人,固执地认为所有最好最美的东西都应该属她的,包括无人敢穿的旗袍,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衣服,她是为允许穿它的妹妹妒忌得发狂了,她是为妹妹不能完整地穿它而嘲笑了,她居然做出这样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她要吿诉众人,没有人能比她更美好。这旗袍是为她戴家大小姐而诞生的衣服,它是属于她的,就如创造者韩平也同时属于她一样,就像他,便是它们的所在……   当神灵降在这样一个美人身上的不是美好而是悲惨的命运时,这命运就格外有了一种绚丽的色彩,也因烟花样燃烧而愈加凄艳。偏执的月仪小姐像一个重重叠扎的鲜艳纸人,一下卷进烈火里,烧了个火光万丈与彻彻底底。   在妹妹婚礼的那一天,月仪精心梳了个凤尾如意髻,簪上八宝青鸾金步摇,戴上珍珠水钻银耳坠。足下塞了许多棉花,穿一双珠绣高底小皮鞋。化妆的时候没抺颊上的泪妆,把一对细眉修画成一弯新月,嘴唇也照着小丹凤的样子格外涂抹得浓重些,比往日单纯的隆重减了很多繁复,但从骨子里却透出一份成熟的妖娆来。   小姐已是女人了,和做姑娘时自然不同些,但是……绣儿不敢多想,最后便把红色的薄绒斗篷给她披上,一路送出来。   送亲的长队进了王家院子,真的是隆重而热闹,比月仪当年出嫁竟也胜出几分来。月仪从轿子里出来,冷冷地仰望湛蓝的天空,红绫罗带,轻盈而热烈地飘舞,她的心中充盈着奇异的紧张与快乐,她要当众撕了大婚的妹妹的脸!如此忽视和轻薄她的家人的面子!站在小姐身边的凤绮听到小姐发出的冷笑,不禁周身一寒。   进得正厅的时候,已聚满了两家的宾客,一边是在南京开有钱庄和纱厂的王家,一边是本地旧族戴氏,当地国民政府的要员也携夫人来了。大婚的王少爷远房堂兄是位年轻魁伟的军长,名剑雄,字仲云,也一身戎装地从老远的山东来参加婚礼,在长袍马褂的男人们之中十分惹眼。月仪就在他的对面,却正正迎着他的眼光,他眼睛发亮地望向她,月仪被他看得生厌起来,扭过脸去。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故事】(7)(1) 新娘子就要来了,月仪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很快很快。她的胸口滚烫,指尖却是冰凉的,慢慢地,她把身上披的那件火红的斗篷解了下来,露出里面华美的真丝霓裳,鲜青蓝大牡丹花的色彩一下子便从诸位客人的红装中跳了出来,修长娇艳的身躯,精美绝伦的旗袍,细小闪光的水钻珍珠,刹那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月仪疯了似的本末倒置,居然在新娘踏进正厅门槛的那一刻,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到她的身上来,如此艳美的姿容与服饰,相貌平常娟秀的月茵哪里比得上?而王家一边,新郎的眼光目不转瞬地投向月仪,竟看得痴了。   在新娘一侧扶持的媒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月茵本来是一脸羞羞答答,婉转含笑的,但在这样的场景下,竟也目瞪口呆起来,眼里一下子就有了闪闪烁烁的泪光,在她一边扶持的陪嫁丫头莲香都感到二小姐的身体瑟瑟地发起抖来。   月仪就这么站在那里,仪态万方地迎接着所有主人与宾客刹那如烟花般四溅的眼色,就如同一朵最美的牡丹花在不合时宜的时刻盛放,承受着愤怒、惊诧、嘲笑、嫉妒、垂涎等等各种各样的目光。就像被仲夏的暴雨沐浴着,让她快意,无比地骄傲着。她看至亲至骨肉,却隔甚路人的妹妹向她投来绝望而悲愤的目光,她感受着深慕旗袍的新郎和其他男人们惊喜而贪婪的眼光探寻着她身下高高的分叉……   月仪遥遥地与妹妹相对,她看到她秀丽的脸,慢慢地变形了,咬牙切齿无声地咒骂着她,她快乐地看着她的难堪和痛苦,温柔万种地伸手拢了拢略有点起毛的头发。   婚宴不欢而散,二奶奶气得不行,不停地数落王家的下人不会办事,大奶奶自觉颜面无光,一回到戴府就称身体不舒服早早睡下了。老太太却是精怪,让翡翠把大小姐叫来,一点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而是招手叫月仪过去,和她并坐在烟榻上。月仪自知做错了事,垂着头静候老祖宗教讳。老太太的身上,有一股子奇异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檀木盒子,混着一点烟尘气和原来旧脂粉的香味。月仪看到她细密五彩福寿花样的祥云织锦大衫下摆,奶白韭叶包边水青绿掐牙,镂银麒麟盘扣,翡翠玉莲花金三事儿挂链,红珊瑚念珠,麂牙包银点翠觿,银丝菊花透雕羊脂玉大襟盘扣,高高的元宝领子,双鲤流水如意翡翠耳坠。织锦堆银的重重叠叠让她觉得好一阵恍惚,老太太却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柔和地说:“我的长孙女儿,你今天穿的旗袍真是好看。你居然像我年轻的时候那么爱漂亮,那么好胜。那时候,我曾经用手剪烂过自己亲姐姐的新样式的衣裳。”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冷了下来,停了停,慢慢地,“可是你居然不懂规距,也让所有的人说我们戴家不懂规距,我的亲外孙女儿,你告诉我,是不是长大了,你的心就乱了,不中留了?”   月仪感到老祖母的一只手探进了自己的旗袍分叉里,像一小截朽木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摩擦,月仪低呼出声,羞涩得想跳开,但老太太把她手抓得铁紧,她根本无法逃脱。老太太掐住孙女儿大腿面上的一小块皮肉,生生拧了起来,尖尖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再狠狠一揪,月仪吃疼尖叫一声,浑身都蜷了起来。   凤绮被叫来接走了小姐之后,老太太叫翡翠去请大奶奶来,小丫头阿珠说大奶奶睡了,老太太一下子打断她的话,厉声道:“现在就叫她来,说是我叫她来!”   大奶奶来的时候,老太太也请她靠边坐了,她说:“王家的那个行伍出身的堂兄来提亲了,先前,王家他们也有这个意思。单是他家的亲家母对我说过,我也一口应了,只是他不在这边,可是人家来了,住不过几天就要回山东,我们把月仪的婚事办了,让她跟他一道回去吧。”“这个……老祖宗,我从前没听您提过啊,这么快怕是不好……老二不才嫁出去么?”“不快,月仪是退过婚的人,年纪也大了。我们一直欠了她的这份情,心里不好过,只要有好点的就赶紧把她嫁出去吧。”老太太利索地回答道。“可是,老祖宗,把我们的月仪嫁得那么远,你就这么舍得……”大奶奶很有些不情愿。老太太淡淡地说:“月仪大了,不能留在家里,你看今天明明是老二的婚事,她偏偏在这给炫耀出来。满屋的男人全向她的身上瞟,不趁早把她嫁出去,让男人管教,不知以后会出什么乱子。”“呵……”大奶奶模糊地明白了一点,不好再说了。老太太笑起来,“只不过嫁一个女儿而已,让她跟到山东去,和军长过日子,可以住公馆,吃香穿锦,都是好的,亏不了她。”大奶奶点头应许。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故事】(7)(2) “还好,老二的婚事刚过,我们随后再选一个吉日办一个,没用完的红绫花烛也可以充进去,够省事的。只是,你仔细点,不要让她随便出去,这几天了,不要出事。”   王剑雄来的时候,戴家招待得十分热忱,月仪却老大不高兴,一是这年轻的军长壮实得像座山,脸上笑起竟带些凶相,二是他行伍出生的人,在席间总有太重的匪气,三是家人正好把她安排在他的身边,他便实在是得意地和她说话,尽情地上上下下地打量。月仪被他瞅得发起慌来,借故离席却被母亲一把扯住,“好好坐着。这可是这将来的夫君。”大奶奶悄声说道。月仪一听,呆了半晌,手中的象牙银筷掉了下来,啪嚓一声摔成两截。   月仪回到房里,恐惧得战栗起来,月光从雕花的窗子漏进来,月仪白色的镂花衫子被染成淡淡的青蓝色。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她是把快乐和理想寄托在衣服上的女子。她喜欢的是韩平,因为他可以做很多很多美丽的衣裳,但他也是可恶的,趁着她的理想夺取了她的贞操,而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感到有比争夺美丽还要艰难的事情要发生了,她不愿也不能嫁给那个男人,她已经是韩平的人了,只有找到韩平才能想办法,她现在就得去找他才对。   “凤绮!凤绮!”月仪在房里高声叫了起来,凤绮急急过来,问:“大小姐有什么事吗?”“去叫绣儿来。”“绣儿不在了,今天吃饭的时候,翡翠姐姐带了几个老太太房中的丫头过来,把绣儿换下去了……”   月仪手心发出汗来,她抖着声音问凤绮:“我真的要结婚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小姐,应该就过不了几天了,老太太是早已经答应过他们的,是二小姐和王少爷好的时候,王家奶奶就过来提过的了。”“我怎么过去都不知道?我不要嫁给那个粗人!”“小姐,不要这样子,这一次那个王军长真的很喜欢你的,你看出来没有?他一见你眼睛就直了。”“我不要嫁给他,不,不要,一辈子都不嫁也行,我不要嫁给他,我不喜欢那样的男人,看了就心里难受……”月仪慌乱起来,“凤绮,他一手就可以把我的脖子扭断的,天天带着杀人的凶器,我真的很害怕,你知道么。”“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小姐已经有心上人了。”凤绮笑着说:“可是,小姐终是要嫁人的啊,我也知道小姐喜欢那个小裁缝呢,可是衣服又不能当饭吃,而这个王军长,却是什么都能给你的。”月仪呆呆地看看凤绮,“你说什么?你在说些什么?”“小姐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安心睡下吧。”以往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凤绮一下子便打断了她的话。月仪不觉间竟流下泪来,不再言语。   韩平知道月仪要出嫁的消息是在戴家订了大量丝绸准备嫁妆的时候,他感到一切来得都那么的快,原来酝酿了许久花一到两年的时间攒一大笔钱诱拐小姐,独享美色的阴谋现在就要立即付诸实行,这让他慌张起来。带走小姐无疑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行动,但是总比他一直在这个小城镇里给别人打工做裁缝要好些,说不定还能在那头开一家店,在满足她的同时也可以挣钱养家糊口。上海,南京,成都,都有祥瑞凤的分店,有他的朋友,他都可以去的,但是,北边和靠海的地方,总怕会有战事,还是内陆好点,但成都仿佛大了,熟面孔又多,认出来了也不好,倒是听说当初一起学手艺的有个师兄在昆明,那里隔着贵州的高山河流,远在世外,总比别处要好得多,只是,他手中的钱怕是只够两个人的路费和一些必须用品,就算小姐这边带些首饰,也不能是抵用的东西。   但一切困难会慢慢克服的,世道这么乱,只要出了这一块地方,便是自由的了,至于小姐,他做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会死心塌地地跟他。所以一切想下来成问题的便只有钱,他得要去借点钱好,可是,找谁借呢?    【故事】(8)(1) 小伙计到戴府去送南京来的样料,受了韩平的托将一叠七彩宝相花织锦亲自送到了月仪手里。他照着主子吩咐的话说:“小韩师傅说这是南京新花样的贡锦,国民大总统的小姐在这次的国庆会宾仪式上就是穿着这种面料做成的衣服。小韩师傅叫我拿给小姐,请小姐仔细看看。”凤绮于是接了准备展开来,月仪忙道:“慢着,凤绮,你下去加杯茶给我罢,我自己看。”凤绮听命出去了。月仪急急将那小匹织锦展开,见底上缝着一小条字纸,上面写着:“若要厮守,唯有携奔。”外头已听见凤绮过来的脚步声了,月仪情急之下咬破手指,写了“诺”一字,便把料子叠好,刚掩上血字,凤绮已端了茶盘进来了。   凤娇楼是夜晚城中灯火最辉煌的地方,这一向正是商贾云集、生意最好的时候。韩平一进花街,马上就有一大群浓妆艳抺的女人围了上来,那些中下等妓院的女人穿着用鲜艳而俗媚的仿缎料做成的紧腰衫子与旗袍,簪着大红色的绢花与雪白羽钿,脖子上戴着用贝壳粉压成的滴溜圆的珍珠项链,腕上的镀银绞丝镯子响得叮叮当当。当她们挨得很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的时候,便可以感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浓香,她们用甜糯的软语蜜蜜地招呼着他:“小载缝,快到我家里快活去,你长得这么俊,不要你多少钱……”韩平推开一个又来一个,她们那样忘情地扑向他,在他的脖子上按下一个又一个的唇印。   当年,他还在做学徒的时候,沿着这条路来给凤娇楼的红姑娘送衣服,一路上被这些女人搅得脸红心跳。待到进了楼里,惊见碧月姑娘的如花美色,刹那呆若木鸡。花碧月那时只独自吃着红瓜子,不理他,清馆人的秋菱上来伺候才懒懒地张开手臂换上新衣裳,可是那衣服仿佛做小了一点,在胸口紧紧绷着现了出来,韩平羞红着脸不敢过去,碧月一展手笑道:“过来啊,量量,给我放一点,憋得慌。”他于是过去,却摸到了她丰满的乳房……他紧张地一缩手,两个女人都咯咯地笑起来。待量身完成,下了楼,韩平刚走过窗下却被一条从上面落下的丝帕兜头罩住了,他一把抓下丝帕,抬头看上去,花碧月正倚窗对他笑着呢。   韩平在花街上走得很艰难,那些女人,一听他要去凤娇楼,越发尖叫起来,死活扯着道:“干嘛一定要去那?不过多给的都是她们的阁子钱,其实人都是一样的!”韩平叹了口气,继续拨开她们,心里涌起一阵苦涩。他去找花碧月,只不过是问她借钱而已。   到了凤娇楼门口,韩平一阵哆嗦,新来的门口的姑娘不认得他,扬着帕子招呼了几声,被一个熟的姑娘看到,笑笑对她们道:“快别浪费殷勤了,这位是碧月姐的常客呢。”“咦,是常客,怎么不见来呢?”“哪里,是碧月姐自己常去他那出局子呢。”“呵……”众妓女都晓得是碧月倒贴的相好了,一个个掩口捂肚,哄笑起来,把韩平臊得一脸通红。   碧月阁里,红烛冉冉,刚分来不久的清水和星儿正帮着梁婆收拾姑娘的房间,花碧月想是刚刚出完局子回来,累了,到里间休息。韩平轻轻走进去,见罗帐半卷,碧月正靠着一只绣缎圆枕,侧躺在床边的贵妃榻上抽着水烟,秋香色大朵茶纱样旗袍领襟扣子全都解开,露出雪白的香肩一角,秀发散乱,一手支着额,额角上面贴有叶记止痛防晕的清凉膏。旗袍开叉甚高,前襟此时斜披下来,大腿撩人外露,一只脚上悠悠地悬着一只高底红缎拖鞋。   星儿细细地抺着梳妆台上的螺钿檀香镜子,把姑娘吃剩散落在台子上的红瓜子一粒粒捡进一只玛瑙的八角果盒,再把瓜子皮儿、金橘籽儿统统扫进巴掌大的漆雕小唾盂里。新启用不久的缅玉香炉里还燃着大半轮茶花味道的篆香,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它熄掉,却听得里间“砰”的一声,然后就是扭打的声音,清脆的巴掌响夹杂着姑娘的骂声和婆子的劝阻声,“我道是今天怎么巴巴儿上门来讨好我,原来是来讹老娘的钱的!不要脸的小白脸,拆白党,吃饮饭的白眼狼,讹老娘钱!我的钱也是那么好挣的么!”骂声虽然不大,但尖利刻薄,嘶哑而痛楚,像一条蛇吐芯时的尖声咆哮。韩平掩着脸被轰出来,连带着一只飞出的拖鞋,一下子砸在他的胸口上,他负痛捂着穿下腰去,里头又嗖的一声飞出一支银烟枪来,差点鞭上他的头。星儿实在是看不下去,忙急急进去劝姑娘,碧月已经被梁婆拉住,手上却抓起一只银胎珐琅的小奁子欲再砸,星儿上去抓住她的手劝道:“姐姐可别,这个好几十两银子呢?”一边转头向韩平叫道:“还不快走?可别花了你那张俊脸,没地儿吃饭啦!”韩平灰头土脸地转身想离开,却听得碧月止住了骂声,咯咯地笑起来,高叫道:“慢着,别走呀,不要钱了?好歹那么一点老娘也给得起不是?”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故事】(8)(2) 韩平怀揣着碧月扔给他的盘缠踉踉跄跄地回到祥瑞凤时,天色已黑得厚重如漆,这几日的夜着实奇怪,整个儿地似锅盖般的密不透风,连星星月亮也没有。他暗暗庆幸自己鼻青脸肿的丢人模样没有被路人发现,回到家里的时候,韩平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边凤娇楼的碧月阁里,花碧月已气得快要奄奄一息,她的再三逼问终于让韩平吐露了真言。她心里有个底,所以韩平一干七七八八的理由全都露了馅,她的心像撕毁一般地痛,虽然明白这男人持貌无恐、本性轻薄,不知跟多少找他来做衣服的烟花女子和浪情少妇说过与她同样的话,但自她与他相好之后,他便收敛了许多,不再和她们来往,竟有和她相守的心,可是这一切的认真却都让那个戴府的小姐生生给打破了,她很悲戚,但也无奈,到了绝望的地步,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她相比的,那一位是金枝玉叶,是贵家千金,是男人们心中最美好的一个梦,而她,不过是急切想找个可托身之处的一朵残花——趁自己现在还未年老色衰……正悲伤间,听得外面星儿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进得屋来,手上扬着一张局票,笑嘻嘻地说:“碧月姐姐,好事儿,王府的夜宴局票!”碧月听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什么好事儿,没看见我累么?死丫头也不知替我挡一下。”一边拧身过去,把腿放在榻上的脚垫上,“给我回了,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叫他们另请姑娘吧。还有,回完了,给我打热水洗脚。”星儿听了,不敢做声,垂下手来,一边应着退着出去,还没到门口,梁婆这时却进来了,“姑娘,可别,是王府的局票……”“王府?哪个王府?烦!我今天哪儿也不去!”“就是出手顶阔绰的王次长家啊。这次有些军政要人,少不得摆出大赏来,上次跟戴家二小姐的婚事不也是操办得挥金如土吗?我说姑娘,做了这一晚,一个月怕是不得做都抵了。快快,星儿去打热水了,洗了脚之后,我给姑娘梳头换衣。”梁婆老了,牙掉了几颗,讲话总有些透风,一旦兴奋起来更是有些模糊,竟像吹出来的一般。但碧月却是听得明白,她几乎是一跃而起地从榻上站了起来笑道:“再累都得去,没有任何人靠得了,我得拼命挣钱哪!”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故事】(9)(1) 王家果然是灯红酒暖、金碧辉煌,为了好好招待今晚大驾光临的军政要人,王次长特意请了城中一等妓院凤娇楼、弄春楼的当红妓女逾十人,其中有在上海参选十美入选的名妓花国后主——惜芳玉,有出身满清贵族没落沦尘的张二小姐张秋苓,有弄春楼的台柱红牌名妓陈碧云,有被誉为倾国之貌、色艺双绝的凤娇楼花魁林婉清。可说是整个夜宴场都是繁花迷人,国色天香。   花碧月在星儿的陪同下入了场,着一袭紫红色细绒斗篷,她本来就有点疲倦,局票又送来得晚了,再加上心里百感交集,脸上已是略略发青的苍白,在众多的名花之中反而不太显得出众,气焰压低了许多。脱下斗篷后,她那短袖紧腰的立裁苹果绿纱样旗袍把整个人都融成了一块青色的玉,润泽而软弱地坐在一角。酒宴之后的舞会,众美人大都陪着客人跳舞尽欢,可花碧月却在转了两个舞伴之后体力不支,便叫了一杯红酒在桌边休息,才稍稍缓过气来,又听见走向自己的脚步声。她垂目望去,是一双高筒的军靴,再往上看,见是一位气宇轩昂的军人,身形高大威武,眼眸如星,气势慑人而不容拒绝。“这位应该是王剑雄军长吧……”碧月听到有人小声地说道。   戴府的清晨,凉风如丝,昨夜下了一会雨,沾湿了小院里的花草,越发显得幽艳凄迷。凤绮托着满案待换的衣裳,走进正屋里来。小姐已经从床上坐起,默默望着床沿发呆,凤绮过去唤了她一声,她才从恍惚中醒过来,空洞地看着她。月仪的目光从凤绮的脸上慢慢游移到她的手上,只见她捧着的乃是上次韩平补做的鹅绒折枝牡丹秋裳,越发痛楚,背过脸去又哭了起来。凤绮见她这样,便坐下安慰道:“不过是一个成衣匠罢了,喜欢他什么呢?其实小姐年纪太轻,喜欢衣裳就以为是喜欢上人了,哪有这样的事呢?”见她瘦弱的肩膀着实抖得慌,便从后面轻轻抱住,细声安慰道:“快别哭了,一大早就哭,当心眼睛肿,请安的时候叫老太太看到了,指不定又捉住哪个问来问去的。”“又?”月仪一惊,忙紧用手帕草草拭泪,扭过身来,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她过去也盘问过你们?”“这个……”凤绮犹豫了一下,四处看看,压低声音说,“其实老太太早问过了,绣儿和小绫都叫去过了,可是她们又知道什么呀,那时因为二太太娘家出了事,她又只有二小姐一个女儿,必须得去照看,那里没有能上得台盘的丫头,莲香也呆得很。于是二太太不放心,便请老太太出面,在家里找人,把我给要了过去替职,这边管事的觉得绣儿伶俐,便让她代我来伺候你。结果自打你穿了那旗袍,老太太就不知想些什么了,赶紧着把绣儿叫去,盘问了半天。”“她怀疑绣儿什么?绣儿又说了什么没有?”月仪听到这节骨眼上,赶紧着问。“呵呵,她哪能说什么,我们做丫头的自是不敢犯事,若是真犯了事,哪能由主子来盘问?招了不是死路一条么?就咬紧牙,什么也别说。”凤绮笑起来,一边给小姐穿衣,扣着扣子,一边又说:“老太太不放心,就把小绫叫过去,一唬一吓的,我们都知道小绫是老实人,可她是什么也不知道,再逼也说不出什么来,老太太就信了绣儿的话,但还是不放心,便把她打发到三房去了,后来听说跟三房去了乡下守地收租,我们也见不到了。”月仪松了口气,脸色好了许多,凤绮见她这样,又是嘻嘻一笑,暗语道:“小姐莫不是真跟绣儿有什么勾当?”“哪有的事?凤绮,你又要跟我作怪!小心我撕你的嘴!”月仪板下脸来。“莫不是……”凤绮正要再闹,只听得外面张妈在催了:“凤绮,时候不早了,快伺候小姐梳洗,前去请安吧。”   如今的我们,一直在追寻那个故事的转折点,是什么成就了月仪往赴一个那样奇特而又悲凉的命运,生不能而又死未就,就这样漫长地凌迟下去,受着无穷无尽的折磨。这个关键的人物是凤娇楼的碧月姑娘,她居然因那次夜宴上的偶遇而成了王军长的情人,几天来就打得如胶似漆,王军长魁伟健壮,不但对她出手大方,而且床第之上,很是了得,叫碧月受用得不得了,半个月后,竟只想靠着这一个恩客,把别的什么老头子、小白脸、干憋猴儿、肥胖猪头,还有只会看不能用的银样蜡枪头统统踢出了碧月阁。连日里来,英雄美人,缠绵不尽,好一个良辰美景奈何天!可是,直到这时,碧月还不知道,因将强娶月仪而逼得她曾所爱的男人决定私奔的男人居然就是面前的王军长。    【故事】(9)(2) 这边韩平又从别处筹到了一笔款子,加上碧月给的那份,已经差不多了,他便细细地安排与小姐出逃的事宜来,麻烦的是,戴府现在没了绣儿这个内应,真真是难得入内。还好的是,按戴家老太太的话说:“这地方做衣裳的怕就只有祥瑞凤的过得眼去。”于是,戴府依然将大小姐的嫁妆拿到这边来做,经手的小绫又是个粗心姑娘,这韩平便就借着这一条路子,鱼传尺素,与深闺中的小姐不谋而合了。   一支金丝藤包银鎏金小烟锅翡翠嘴的烟杆放在濡满汗水的胭脂色缎被上,王剑雄赤裸的男体结实矫健、肌肉纠结。他拈起那支小烟杆,撩开花碧月散落在胸口的长发,轻薄一笑,低下头,向着女人娇艳的肩窝里咬下去,碧月负痛一声喊,雪白的肌肤上已是一小圈鲜红的牙印子。“你就这样忍心咬我?”碧月咬牙怨道。“不咬狠点,你不记得我。”剑雄暧昧地说着,叹了口气,搂她入怀道:“再过几日,我就不能来了,我得娶亲,然后带我的太太回山东。”碧月听了,身子抖了起来,悲伤地低下眉眼,小声念着:“再也不来了么?”“能来,只是,怕要再过几年了,这时局###,什么能说得定?”剑雄柔声安慰着怀里的女人,“你不要难过,我已叫副官封了十封银洋……”碧月哪里听得下去,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低头埋在他的怀里,张开双臂抱紧他,悲哀地喃喃:“我哪里要你的钱?再给我多的钱我都不要,只要你能常来就行了,我不求别的,真的……像你这样的男人,一生又能遇上几个?只是,我不该沦入烟花,辱没了你的声名……只是,不知,那位有福的小姐,她是哪家的闺秀?是不是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剑雄听了,笑起来,年轻的脸上允满了柔和的憧憬,“她很美,而且极会穿衣服,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把那么繁杂的衣饰穿得那样恰到好处,甚至给我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她是戴家的长小姐,久居深阁,在我的目光下会羞怯地红脸……”“戴家的长小姐,是月仪么?”花碧月打断男人的柔情倾诉,轻轻地用长指甲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半带嘲讽地说:“你就认为她那么好?她是很美,可是,她真的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么?就像有的酒,闻起来确实很香,也用黄金的瓶子盛着,其实,早就酸掉了……”“哈哈,你在说什么,你在吃醋,是不是?我知道凡是女人,都是爱吃醋的……”剑雄大力地环紧她,低下脸去,吻住她的嘴,硬生生地把她后面的话全咽了下去……   韩平这边,从昆明回复的信已经收到了,那边的师兄只道他要过去谋生,便已经帮他安排了好了一份差事,他这边可说几乎是万事俱备了。   碧月阁里几日,花姑娘撤了盘子不做生意,一天到晚掌着酒喝,已经到了烂醉如泥的地步。这天,星儿打了一铜盆的热水进里屋,碧月喝了很多的酒,醉得一塌糊涂,经过青儿和梁婆的侍弄,已经吐得干净了,但脸儿还有些苍青发白。她懒洋洋地望着小心翼翼为她擦拭嘴角和颈项的星儿,咯咯地笑起来,没等星儿腾出手去,便一把扯住毛巾,笑道:“好生漂亮的小姐,那么多的男人都爱你,得了小裁缝还不满足,还要我的剑雄!呵,不,你不是要跟小裁缝私奔的么,你既私奔了,又怎能跟你家夫君成婚呢?啊,哈哈!难不成你还有分身的本事?”星儿一听唬了大跳,忙拧了毛巾过去给碧月擦脸,一边哄她道:“姑娘是醉了,擦罢脸子快快睡了吧。”“我才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在这做牛做马,吃苦受累,给千人骑,万人跨……就挣这么一点点银子,除了一身穿戴外没余下什么了……”碧月虽然是醉得稀烂,但那晶亮的大眼睛里却一点睡意也没有,直直地瞅着星儿,里面燃着一对火,把她眼角的泪水给烤干了,“我的那点钱哪,却给了戴家的小婊子,啊呀呀,我辛辛苦苦地挣了钱,让她去跟我的男人天长日久地睡觉去了……”花碧月骂到后面居然发出了尖利的类似母狼般悠长的哀嚎,听得一边的星儿毛骨悚然。突然,听得外面的门帘响,王军长身穿雪青色长衫,外罩一件细纹百福图缎子上衣进来了,看来是已在帘外听得分明,虽是便装,但一身杀气腾腾,星儿想要上去阻拦,却被他一脚踹翻在地。王剑雄径直过去,将一杯冷茶泼在碧月脸上,使得她一激灵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呆着脸看他,眼里的火光被茶水浇熄,散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来,王剑雄抄起两袖,掀开前摆,一脚踩上贵妃榻,揪住碧月的长发,厉声喝道:“贱人!你知道些什么?说!戴家小姐是怎么回事?”碧月慢慢地清醒过来,直直地凝望着剑雄,无声地笑着,脸儿如同水中的影子摇曳不定,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欲坠不坠,在暗黄的灯里闪着光……    【故事】(9)(3) 月仪跟小裁缝私奔的事情败露在他们出逃的那天晚上,不,应该说从花碧月酒醉供出这件事开始,月仪的命运就开始步入了苍黑而溅着鲜艳血色的浓夜里。其实花碧月也不是故意要把他们送上绝路,月仪和小裁缝之间的爱情本来就脆弱如绸,一点点明火就足可断送它所有的美妙华绮。   是夜,月仪穿上那件她最喜爱的深青蓝色浮着大牡丹花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衫和艳紫色大毛毛镶滚斗篷,提一只装满首饰竹提漆面的小奁。往花园处后门出来,那看门的婆子原是绣儿的亲戚,有了头几遭,又多收了些银钱便也不避讳,只道和前几次一样,便小声吩咐她快去快回。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故事】(10)(1) 月仪疾步走出戴府,夜晚的街很安静,没有什么人来去,月光撒在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冷冷地蒸起淡白色的雾,有闪亮的东西在月的雾里发着光。她心里喜悦,如同兔子在跳,脚步也放急了,转过了几个街口,果然见得马车停在那条街的尽头,韩平一身黑衣,在马车上探出头来,向她挥手。月仪不禁在月下咯咯一笑,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恍若玉磬的叩击,又似绝响——月仪那珠绣小皮鞋的细跟一不小心嵌在石板缝里,她慌忙弯下腰去把鞋跟从石隙里摇出来,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夜色的寂静,月仪心生一悸,哆嗦着抬起来头来,韩平已经伏倒在马车上,落下了半截身子,他的手在半空里用力地摇晃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但很快地便垂了下来,微微地抽搐着。月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小裁缝刚才不是好好的么?活生生地向她挥着手呢,她扔下漆奁,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凝望着他的脸,韩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上的伤口不停地涌出鲜血,月仪呆呆地看着他,想用手去捂住那不断流出的血液,但一切只是徒劳,他的血液在静夜里弥散出一种甜腻的腥香,像一朵巨大的虞美人在盛放,在她的眼皮底下,那么近地,迅速绽开他的花瓣,把生命也像花香一样喷吐出来。月仪的手抖得几乎不能控制了,她凝望着情人垂死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像明星蒙上了灰白的云翳,韩平的脸色苍白如纸,薄似欲化的冰。月仪的双手已沾上了情人嘴边濒死的血沫,细小的泡泡柔软地依次破灭,缠绵眷恋一如他多情的吻……   月,是冰黄的颜色,犹如裁衣剪下的一弯,飘落在幽蓝的水中……月仪面向这月亮,忽然间感到冷,她剧烈地哆嗦起来,前仰后合,猛烈得自己都抱不住自己。王军长铁青的脸在对面街角的夜色中显现出来,他如释重负地拍拍刚装进腰间的枪,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仆人说:“将尸体抬走,送戴小姐回家!”   戴府在这一夜安静得出奇,连狗叫声也没有,夜,已经深了,有几只大红的灯笼恍如荧火飘动,映衬着戴家女眷华服绫罗上的旖旎浮光,像幽深的池水中尚未入睡的锦鲤,王军长的马蹄声一直跟到了戴府门口,嘚嘚地转了个圈子,回去了……   没有人会过多地注意紫园陈列室里那张毁了一半的照片,那样美丽的小姐,如何被自己的家人憎恨成这个样子,以至于连照片都要烧掉。戴氏的家史只记录到月仪私奔便戞然而止,其他的只能让我们通过传说和园中遗留的一点蛛丝马迹去推想……   月仪的真正剧变是在她婚礼的前夜,那时她已经在闺房里被关了整整三天了。在这三天里,她愿意吃送进来的任何东西,除了昏昏沉沉之外,她的一切都很正常,双眸依然明亮如星子。“没事,只要让她嫁了,沾了男人的精血,她就好了。”老太太是过来人,面上轻松地安慰着长媳。但大奶奶是悲伤而愤怒的,月仪把她们长房的脸丢尽了,“可是王军长会不会,会不会怀疑我们的姑娘已经不清白了,我们要不要做点准备?”她小心翼翼地问着。“是王军长把她给捉来的,难道还会嫌弃她,说不定他什么都知道了。但他现在不光不毁婚而且还要把婚期提前,你看他都不在意这些,我们何必再去做些手脚,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可记住了?”老太太以大局为重,一改往日的严肃与冷漠,柔声细语起来。没有被责备反而受到安慰的大奶奶感动得泪流满面,不停地向老祖宗点头,最后竟埋脸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可是,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当大奶奶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碧罗、老太太房中的翡翠和伺候小姐的凤绮捧着新做好的大红色真丝织锦新服走进月仪的房间时,她惊愕地发现坐在床上的月仪居然还穿着那一天私奔时穿的鲜青蓝色的牡丹织锦旗袍。大奶奶顿时面生怒色,转脸向凤绮,凤绮也不解道:“我走的时候明明小姐还穿的是睡衫子……”她这话刚说出来就被小姐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你们不是接我去结婚么?我的衣服已经穿好了,韩平说我穿这件最漂亮,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几个使女听了这奇怪的话,面面相觑。大奶奶不快道:“你要结婚了,不要说胡话,你要嫁的是王剑雄军长!你现在得换上这件红礼服。”月仪没有理会母亲,只是咯咯一笑,转过身去,拿出一个带镜子的小檀香木奁,拢拢头发说:“什么王军长呀,妈真会给我开玩笑,我的夫君是韩平,他有一双巧手,会裁各种各样最新式的旗袍呢!哎,对了,凤绮,你快过来给我看一下,这边好像还有点毛,你给我倒点头油来……”“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大奶奶有些慌了,因为她发现月仪的表情很认真,她不像是在捉弄她们。现在一屋子里都是亮晶晶、黄灿灿的烛光,她的女儿已经化好了盛妆,在灯火的笼罩下明眸善睐,她是那样的美丽,面色仿佛月光般皎洁,神情宛若一江秋水,而红唇是在秋水上浮动的鲜艳枫叶,它漂浮得那样地快,让大奶奶的头发起晕来。她突然觉得面前极致的美丽是何等的可怕,她真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大奶奶把冰凉的手指按在前额上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哆嗦地抬起手,指向月仪道:“去,给我把她那身怪模怪样的衣服扒下来烧了,换上新装!”几个使女得令,包抄过去,抓手抓脚,强行脱掉月仪身上的衣服,可就在这时,月仪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怨毒的光,她发出一声只有兽类才能叫出的怪嚎,拼命地挣扎起来。大奶奶恐惧地发现,月仪的姿势已经丧失了一个大小姐的柔弱与矜持,变得狂乱和疯颠,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踢,用手抠,她疯狂地抵抗着所有人的强迫,最后拿起一支长簪,狠狠地戳进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凤绮的肩膀,与此同时,大奶奶崩溃地用双手捂住面颊,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独养女儿,那美丽孤傲得像一只洁白天鹅的戴家大小姐月仪,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大奶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故事】(10)(2) 最终,三个使女不敌月仪的拼死反抗,依次逃跑,月仪双手沾血地向自己的母亲扑过来,尖声叫着:“你们都给我出去!今天晚上我要离开这里,我的夫君他在巷口等着我!”   外面的家丁听见大奶奶惨叫一声,满脸是血,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哪!救命啊!月仪疯了,她要抠我的眼睛——”   第二天婚礼取消,很多好事者都打听到了戴家小姐身染恶疾的消息,正准备试装的王军长恨恨地把一串上好的北海珍珠项练扯断,晶莹洁白的大珠小珠滴滴笃笃地飞溅了一地……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故事】(11) 月仪,疯了的戴家大小姐,天天在锁死的门上拍着喊着:“放我出去,韩平在巷口等我,我要和他一起去昆明,我要和他在那边开一家小店,天天可以穿最漂亮的旗袍。开开门哪!”那叫声响彻长房的院子,连府中都听得有几分清楚。戴家为了驱除小姐身上的鬼,在这几天里想了种种法子,但终究都无济于事,直到王军长提着小裁缝韩平的人头来到戴府小姐的闺房……   戴家谁也没想到王剑雄会动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来吿知小姐她的情人已经死掉了的事实,小裁缝的命在王军长的手中如同蝼蚁,所以这残忍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最直截的方式,但是,月仪却是承受不了的,她以世家小姐之尊的高贵身心许给平民走卒,韩平已成了她的夫君,她所有的一切希望。当她半疯半痴地呼唤着他来的时候,王剑雄狠狠地将她最后的希望击碎了。   如果我们要仔细地侧耳倾听,便可以洞查出那声亘久不绝的哀号,它穿越近百年苍青暗灰的岁月直至如今,如指甲刮在瓷石上刺耳尖锐让人浑身起栗,谁也不会想象得出那么美丽端庄的月仪会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连杀人不眨眼的王军长都愣住了。   他看到月仪对着他笑,在浓黑的气氛中闪着甜腥如血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却已经散开了,怎么也集合不到一处去,她好像什么也看得见,却又什么也没看到,小声地,温柔地呢喃:“唔,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会来接我的,会给我做世上最美的衣裳,不是么?”王剑雄至此终于相信月仪是再也医不好的了,她本来是那样令他赏心悦目,就是被韩平那厮弄脏那么一点点,就像如纸般薄的瓷胎破了一丝缝,但他还是要她。可是现在,她完完全全地碎了,碎得不成形状,他从她的美丽里看出狰狞的疯颠来,他不再要她,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据戴氏家史记载,因时局混乱,内匪外侵,不堪搅扰的戴氏一族于第三年春天收拾细软,举家搬迁到四川去,留下了一对看门老夫妇和那空空初放花朵的紫园,走得干干净净。   不,还有一个人没有走,那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戴家长小姐,她没有在西迁的队伍之中,而是留在了这生她养她的紫园里面,她的情感和疾病像花根把她牢牢地牵住了。再后来,日寇到了这里,杀掉了看门夫妇,把这里当做驻军所,但他们没有在紫园待上多久就被赶走,这里也就一直荒芜下去。   戴家小姐便成了这个院子里一个长久不灭的阴魂,鬼子走后,有人说在这园子里看到过她,但更多的人都相信那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又有人开玩笑说疯子是不会苍老的,她直到如今都身穿那件紫花旗袍在园子里转悠呢。   可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凭我的直觉,她当然是死了,但是还在紫园里面,并没有随那些花花草草一般归为泥土,她对衣服近似于变态的爱断送了她的一生,我更相信她对自己的爱情丝毫没有主断的能力,她只是凭着衣服爱人,除了华服,她什么也不懂。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结局】 昨夜,下了一场雨,零散几许落花,有积水从瓦隙里一滴滴地落下来,叩响在石面上,空气如洗过一般洁净,依稀闻得见紫藤的芬芳。那个疯掉的女子仰面站在屋檐底下,用干裂的嘴唇接着滴落的雨水,漆黑的额发已经湿成几缕,浓艳的大牡丹旧作陈香。我推开花窗,感知到她寂寞的香气,不觉悲从心生。   紫园客栈只占原来戴家花园的三分之一大小,本来那家承包公司已把花园全部拿下,准备完整修造利用,可谁知在推倒一座土墙之后,却发现了埋在底下的一批明清珍宝,大多是华丽的青花与粉彩瓷器,还有几幅字画,想来是这些大件又不实用的东西在戴氏逃亡的时候没能带走却又舍不得随意处置,便把它们埋在了地下,到了现代,这些艺术品全成了比黄金白银更加贵重的国家宝贝。为了保护后来紫园中可能有的更加贵重的文物,剩下的三分之二院落和花园全部封存,于是,在穿过诸秀园之后便是一片陈旧萧索的模样:紫藤已经长成碗口粗,皲裂出许多的伤痕,有枯萎的花串在微风中摇曳;荒弃的盆景红瓦破碎,和泥土融为一体,窗棂缺了白鹤的翅膀,蛛网密结;虬枝横生在石板路上,绿草萋萋。游人们往往走到这里便掉头而去,公园方面也在这里竖了个“游人止步”的牌子。   我执意要过这个院子,谁知这个主意竟让我穿过那个五十平方的花园用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而里面的大院小院相叠,花木从生,让我找不到方向。   我慢慢地越过横生的旧盆景,来到西院的月洞门前,紫色飘移的香气里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我看到她在这一片荒芜里浅唱低吟,旗袍的领和襟已经朽开,磨烂的织边露出污黑的粗棉线里子,可那牡丹却依然鲜艳,一如梦中的样子。她是这荒弃的花园里枯死的紫藤尸体,泥一般柔软的暗香随岁月化作腐土,堆砌在这几天因雨水而崩塌的墙边。   我在那里看见了别于新鲜泥土的杜鹃花朵,在风中颤抖着,像被一只从泥土中伸出的手抚摸那样深情而剧烈。呵,不是,当我走到近前的时候,我才发现,花生长在一口枯井的沿边,往下看去依稀可见拐角下去的台阶,而井却是先前隐在封死的墙壁中的……   我的发现让紫园客栈管理方很是注意,当年那一堆宝物出土的时候,他们并没能据为已有,让县文物局抢了先,但是现在,他们很快赶来搬着全套工具,清理井口,小心翼翼地潜入。   “你说这里面会不会又是戴家的藏宝库呢?”一个工作人员兴奋地问他的同事。“我想不会。”我说,“这不是中堂,是西院,小姐们的闺房,是储宝不吉利的地方。”“那为什么要把墙砌在旁边封住它,搞得这么神秘?”我笑笑,我想我在梦中已经知道答案了,那是戴家不能示人的剧痛,不可告之的哀伤——   戴家小姐的枯骨果然坐在栅栏的那一方,她穿着闪烁着暗光的衣服,长长的黑发零乱散布,旗袍高叉下唯见伶仃瘦骨,只有牡丹的绝色在手电的强光下潋滟流布,熠熠生辉……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尾声】 戴家小姐的故事是紫园众多传说最有卖点的一笔,管理方准备拿她的遗骨来充实幽暗森冷的“诸秀阁”。但是这件事情最终没有达成,据说是搬运遗骨的时候出了问题,她和那身衣服全成了一堆碎片和灰烬,或者说,那原本死去的小姐早就成了一堆灰,一直危如累卵地坐在那里,一个指头就碰碎了。   月仪小姐是爱美的,她如何肯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遗容公之于世呢?宁可留下那烧毁了一半的美色,用她仅有的一只眼睛,幽幽地寻找紫园里曾经飘过的自己的倩影。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胭脂泪妆(一)(1) 柳家三少奶奶淑明正呆坐着看窗外桃树上唧喳叫的黄鸟,不想一个小石头掷上来,惊跑雀儿,也摇落了几星桃花,淑明探身向外,只听得“吓”的一声,继贤拿着弹弓跑远了。   继贤是二哥承德的儿子,今年八岁,长得浓眉大眼很是讨喜,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一天到晚心儿肉儿地叫着,母以子荣,二嫂因此备受宠爱,而四弟的媳妇惠兰也有了喜。这些时日,淑明都是爱待在自己的房里,叫搓麻将也不去,说是不舒服,实是不想听三姑六婆嚼舌头,说自己盯不住承义,又让他到处窜去了。   这时,有脚步声自外边传来,淑###头一紧,再听不是男人的声音,自是不愿起来理会,冷着脸绞团扇上的流苏。“三少奶奶,老太太那边有客,大少爷和大少奶陪着谈生意,就不设各房的碗筷了,四少爷、四少奶、五小姐、六少爷、大姨太,二姨太、四姨太,都在二房吃饭,二少奶奶叫我请你也过去。”脆婉娇声自门帘外传来,这番伶俐的口齿,莫非小福而不能,小福是二少奶奶端琴陪嫁来的丫头,生得杏目纤腰,最是下人中的可爱人儿,可是淑明听了不但不快,幽怨却反而加深了——人家各房都是夫妇一块,唯自己这边,就是天天和阿贞主仆二人。“知道了,真是麻烦二嫂了。”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说话间,阿贞已捧了妆奁过来,淑明朝镜里凄凉一笑,自取嫣然。   饭席之中其乐融融,二房的张妈有一手好厨艺,两个拿手菜,四喜团子和貂婵豆腐都入了席,桌上主家,桌外下人,都吃得眉开眼笑,鸭舌汤罢了,众人都不尽兴,主家便摆了麻将来搓,二房、三房、四房和五小姐一围,御制骨块刚拿出来,边头就上了八宝茶,把大家敷衍得滴水不漏,可是淑明只觉惶然和无助,仿佛自己的手脚都没处搁,摸了几圈,把十只葱管似的长指甲现了出来,着实引了妯娌们的惊叹,最后还是端琴,送了她一套银缕甲套。用螺钿漆盒盛着,其中中指的一对最精美,尖尖三寸长,缕着并蒂荷花下的鸳鸯戏水。   未消寂寞初长夜,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年,嫁入柳家的淑明一度被认为是魏氏最幸运的女儿,作为前清朝臣的江南魏氏在清廷衰败之时迅速没落,到了民国三年,已落入举家食粥的地步。柳家过去是商人,却正好趁着时机发迹起来。与魏氏是旧交,早已定下的娃娃亲不愿因魏家没落而毁婚,于是在三公子从东洋回来的第二个月便完了婚,堂堂堂正正地进了柳家的门。   “承义……”淑明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天,已经暗了下来,遥遥地,可以望到另一个院落的灯火,她扶着窗棂向外望,明月已经东升,各房现在要么琴箫和鸣,要么同在榻上烧烟,唯自己这边,孤零零的一个人,碧绡纱帐,幽静如水。   “还是老三最有出息,家里的用度大都是靠他的进款,其他各房,要不是守着从地租上收利,几个兄弟早坐吃山空了。”淑明曾听大嫂私下谈论过自己的丈夫,虽然她对生意上的事不懂,但知道在众人的眼里,承义是个有出息的男人,是她的世界她的全部。   是的,全部。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可他,也很爱她呵。这几乎是一件奇事,新派的男子竟会深爱这个成天将下巴颏儿抵在掐芽高领中的旧式小姐。当初的夜晚,洞房花烛,承义因为是家里逼婚而负气不揭新娘的盖头,待倒头要睡的时候,却见到淑明将盖头默默掀下的忧伤,少女,在残烛摇曳的光影里晶莹如玉,仰止间,石榴红玉的流苏轻轻叩击,细碎的声响有如初春冰裂,而在夜色与烛辉的明灭之间,她的青丝红唇便是那湿润流动的艳影,惊鸿一瞥让他着实痴了。他没等她起身,就一把抓住她的臂,将那锦绣凤披作一把握了,趁她惊慌间强拥一怀软玉温香,而淑明,却是用手止了他迫不急待的吻,玉色的长指甲撩到他的嘴唇,面向他的眸子里已是满泓秋水……   淑明伏在镜前哭了起来,平伸着手臂,广袖迤逦,灯下凸现出大朵大朵媚红色的牡丹花,襟上袖口,裙摆衫边,长长的掐牙与镶滚们是寂寞中痛苦翻动的波涛,无风也起浪,斯人独缠绵。   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胭脂泪妆(一)(2) 静夜中传来车驾的声音,大门开启的闷响,健硕的男人踏在青石上的足音,她听见管家柳贵跑前跑后的殷勤,使女们接衣递水的慌乱,心眼此时,彻底清明——是他,回来了。   慌忙将镜前的东西收拾好,叫李嬷备好莲子燕窝羹,一壁里拢平有点毛的头发,一壁里起身去迎他,哪晓得他来得极快,紧跟着挑灯的阿贞细碎的脚步,就上楼来了。淑明急急跑到梯前,正迎着他,夫妻照面,隔着小别的相思,万语千言无法诉说,只有轻轻的喘息,他看见她激动而慌乱的神情,两手扶在壁上驻足不动,一对耳环坠子却摇晃得如同打秋千一般。   阿贞知趣地提着灯下去了,光明渐渐隐弱,他在黑暗中再上了两级台阶,一把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嘴唇。   在床上的时候,淑明原想依旧例婉转承欢,哪知他先躺下了,扳她起来,置她骑在他的身上,这让淑明又羞又怕,想要挣扎,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腰,动弹不得,再辗转时,便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欲望满涨的他,尽情地将碧落黄泉求之遍,一更夜雨摧桃花……   在承义的身上,淑明隐隐地嗅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胭脂味,她心里明白姑嫂之间的传闻并不是流言。两年前,三房曾有一个孩子,可惜因为承义的爱恋太炽热,肆意放纵情欲,淑明在五月上就流产了。血崩,让她差点死去,醒来的时候,面对着的是承义苍白如雪的脸,“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淑明抱着丈夫哭了起来,心里遗下的是无边的痛楚和怅然。   可是,自打那之后,承义却渐渐沉默了,好久都没碰妻子一下,而淑明也因那次流产而丧失了生育的能力,以后的日子里,女子总是在丈夫沉睡之后偷偷向隅哭泣,有时候被他听见了,暗暗从被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温暖厚实的男人的手,让她心安,可小许的温暖却只能加深幽夜的寒冷。   当然,柳家的人对于三少奶奶不能生育的事是有微词的,他们当然不会说老三怎么不好,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而淑明的身体从小不好,老太太很是后悔,说当初怎么就不想清楚呢,柳家各房的奶奶都是江南有钱有势的人家,这让淑明更觉得没脸,她唯一的寄托,就是承义的爱情,可是她的承义,现在已经厌腻她了,不然他怎么会那么长久地离开她,那么长久地不来一封信?画舫歌船,青楼酒肆,是他生意之闲去的场所,这一切,从大姨太涵珠的口中说出来,她半信半疑。“承义,承义……”淑明轻轻推了推身边的丈夫,男人含糊地嗯了一声,挪动手臂,搂住她的细腰。“承义,告诉我好么?你这些天过得好么?晚上一个人睡得好么?承义……”“你想问什么?”他仍是装迷糊。“你不知道你在外面,我有多担心,我每天都想着你……”“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担心什么?不跑丝绸生意,这么大的家撑得下去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兄弟的德行。”他放开了在她腰间的手。“可是承义,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求求你,我想知道……”微明的晨曦中,女子长发散乱而唇色嫣红,怯弱而神经质地摇着他的手臂。“够了,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一个我养在家里的女人!”他说罢,狠狠握了一下她的肩膀,任她在臂中泫然而泣。    胭脂泪妆(二)(1) 承义在青楼的相好是碧云轩的名花银釉,当然银釉爱的不止是他的钱,柳三公子高大俊美,气度不凡,更深沉的是,他和那些客人不一样,他懂得对女人温存,可是……三公子是不会带她回去的,崇尚理义的柳家是绝对不会要堂子里的人做妾的,这点她很清楚,也因此在承欢作乐之中带了点绝望的哀伤。民国十二年,正是流行新装的时候,柳公子带着好友,把碧云轩的乐班都请上了银釉阁,除这些乐伎外,其他人都是洋服新装,柳公子一身白西装,银色雕花手杖,在诸多胭脂艳影之中,宛若玉树临风。堂子上了最好的菜,一席人热热闹闹,划拳猜令,真是好不自在,可是银釉心里明白时日已然不久,忧伤之上无奈强行腾驾起笑意,凭着旗袍新装裹出的分明曲线,妖治夺人,逞宠持娇,嬉笑之中,她看到屏风旁微微露出一张女子娟秀的脸,尖尖的下颌抵在老装的高领里,那精致而悲绝的五官让她突然想到自己镜中的容颜。惊愕之中,屏风后的女子已经意识到被发现了,扭头就走,转身之际,只有那白绸青绣的衫子一角倏忽一现,像遗落暗夜的小块青花瓷,冥冥地听到破裂的声音。   惯谙风月的银釉,知道那是心碎的声音,一个女人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搂着别的女人时冰刀刺入般剧烈的疼,过去她也体会过,可如今她只有痴笑。没有穿新装的女人,不是这儿的宾客,她知道那定是柳家三少奶奶,容颜与自己酷肖的女人,他曾在她的怀里呢喃着淑明的名字……银釉徒自冷笑,扭过头去,将瓜子皮“噗”的一声狠狠吐在漱盂里。   那个晚上,承义当然没有来,淑明在床上翻腾,哭干了眼泪,随手操起一张帕子就撕,扯成了碎片之后,却耗尽了力气,被也没盖,一袭白衫地倒在床上。第二天就病了,各房奶奶都来瞧过了,暗暗可怜,只有涵珠一个人肯说出口:“哎呀,还不是为了瞧一眼才病的,都是怪我,不该让你去看,可不让你去吧,就说我造谣撒谎,说老三的不是,让你去了,又变成这个样子。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大爷和奶奶不也很恩爱么?恩爱照旧也有我的位置,你气他这个做什么?”涵珠已不再年轻,发黄的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瘦削的身体撑不实流行的新装,但她手中伴她十几年的银凤烟枪依然光鲜华美,看着病怏怏的淑明,她幽幽一笑,在翡翠嘴上实实吸上一口,又缓缓向她喷过去,鸦片的甜香,浓郁里带着醉人的味道,轻柔地笼了她。“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如果光听,我可以不信,可是我看到了……”淑明已经无力了,她泪眼涟涟地看着面前笑吟吟的涵珠,求助般地抓着她蕾丝边的袖子。“去,找个好的,做他的小,拴他在家里,有了孩子你认了就是了,这是最好的。”“可是,不!我不要,他说过他只要我一个人的,他只喜欢我一个人!”“死脑筋,想不通,那你就再不看,再不想呐。抽这个吧,这是好的,百病能医,老三会挣钱,不怕供不起福寿膏给你用。”   福寿膏是上等的鸦片膏,要好好地烧,烧得不好就会浪费了,可惜阿贞的手脚笨,不会弄这个,大姨太又不好开骂,只得亲自为淑明烧烟。两个女人正同倚在榻上抽鸦片,不想承义就在此时回来,主仆三人吓得慌忙收拾。涵珠不是手脚利索的人,和阿贞配在一起真是整乱的灾星,搅祸的双煞。广袖翻腾之间,只听得铛琅一声,漆盘摔下,烟灯,膏盒等一什精巧物儿全都栽到地上,跌得四瓣八瓣,香消玉陨……狼藉中,眼睁睁地见着他进来看到了这一切,着实惊愤,只把前襟一掀,不落头地又出去了。   三公子最恨抽大烟,这一去,就是整整几个月不回来了。   戒烟,万种痛苦远远临驾在过去鸦片带来的快意之上。端琴来看她时,正逢上她毒瘾发作,手上还戴着那对荷花鸳鸯的甲套,阿贞才捧着一碗药来,就让她打了,一个丫头一个婆子上来架住,好言相劝,她仍是双手乱抓,涕泪交流。“不行,要绑着!”李嬷急急地对阿贞说。“有没有绳子?”端琴有一条汗巾,宝蓝的底子,此时无奈给了出来。拔落甲套,将她的两只手系住了,美丽的长长指甲似葱如玉,一双皎皎纤手衬着那汗巾子,如同青夜初放的玉兰花,开时有并蒂,黯然中呈现凄艳……被缚的淑明的样子,双颊绯红,花枝乱横,只把泪眼瞅定天花,呆呆地说:“为什么不叫三少爷回来呢……”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胭脂泪妆(二)(2) 三少爷在十五回来过几天,淑明这些时日,虽想得心如藕节,百窍千丝,可也怨恨他的冷落和移情,始终不多说一句话,冷着脸,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夫妻同床却不共枕,明月何皎皎,空照罗帏床,忧愁不能寐,垂泪对枯怀。淑明坐在他的脚头掩面而泣,宽大的白睡袍上有刻丝的玉色凤凰,叠叠皱皱,已不能飞翔。明波流离,只在这本该缠绵的夜,一切却都寂静如死,纱帐迷糊了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泪光迷糊了他熟睡的脸……   他走了后的日子,缓慢流逝如同抽丝,她成天地枯守。太阳有时可以照进三房的正厅,暖黄的光斑,一点点地挪过来,照上她绣鞋的足尖,又一点点地退回去,退到门槛以外,最后带走黄昏剩下的唯一一点温暖,淑明此时便跑出去,将双手伸出了对着暗红苍青的天空,悲伤地说着:“承义,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有时也出去走走,无非是徜徉于连到二房的寂静长廊,半旧的雕花木棂,朱红色的柱子,紫藤花从顶上垂下来,太阳的影子,温暖的虚空,渴求却又抓捞不到……   忽然,听见长廊那头传来小福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张妈的骂声,“小福,你这个死丫头,又偷酸菜吃!什么时候那坛子都会叫你啃了!”小福笑着,一壁里跑一壁里把长长的一条酸菜高高捏起,仰着头吃,模样娇俏得可爱,可是就是不看面前的路,不小心就撞到了呆呆的三少奶奶身上,弄得她白绸青绣的袖子沾上了一大块水渍。“对不起……三少奶奶,实在对不起。”小福低下头来含糊地道歉,仄着脸,只把一双大大的杏目向上扬起,黑白分明地斜瞅着她。淑明不知怎的哆嗦了一下,嘴唇轻轻地抖动着,鲜脆的酸菜还在小福的口中咀嚼,牵着额上的青筋暗暗蠕动,淑明看到她拈过酸菜的左手后面两个指头有着葱管一般的长指甲,涂着指甲亮油,如自己的一样……    胭脂泪妆(三)(1) 淑明不知道,小福怀孕了,怀的是三少爷承义的孩子,那几天中的某一天,承义被小福妩媚的笑容所打动,而真正迷惑他的是小福的那两枚指甲,长长的,玉色透明,就像淑明的手……在二房后花园的假山后面,生满绿蕨和青苔的天然婚帐上点缀着蔻丹花妖媚的红颜,拥抱的时候,小福用手拦他的吻,长长指甲的撩拨让他欲罢不能,纵使那个新婚之夜是曾经的沧海,但酷似的感觉使他完全地陷入了激情,沧海水罢了还有巫山云,女人,水做的骨肉,为江河湖海,为云雨雪雾,尽可使他沉溺,他在一时竟恍惚,仿佛身下的人不是二房的丫头,而是四年前那个十六岁的新娘,他最初的灵与肉上的快意,从京都艺妓开叠的和服裙中窥到的肉色内裤,原始的积累到了终于可以释放的时候,不想却碰到了那么娇美的女子,可他最终却伤害了她,也因这伤害而逃避……痛苦,在做爱中升腾的快意,小福的呻吟,月下花枝的招摇……成就了他继长子胎死腹中之后的第二个孩子。   奉子成婚,是柳家的大喜事,因为好歹三房也有了后,端琴在这一面上极力支持,执意做小福的娘家。从丫头一跃而成主子,也是小福的造化,而且三少爷是那么英慧过人,别说做姨奶奶,就是做他的贴身丫头也是好啊。柳家的人都喜气洋洋,不高兴的当然有,那就是三少奶奶淑明。   “我该说的都已说完了,我心里想什么你应该明白,不要再这个样子,你是名门的闺秀,大家的规矩应该明白,纳妾只是为了能传宗接代,对得起祖宗,你懂吗?”三少爷的理由很苍白,甚至让她感到可笑,到东洋去接受新式教育的男人,穿西装拿手杖的男人,却对这些这么计较,这不过都是借口而已。淑明背对着他,只是冷笑,“可以,但不要让我看到!我不愿见你抱她的样子,对她说和我一样的话!”   “你的脾气太坏了!”承义抢言道:“不要在我面前摆架子,你们魏家已经衰落,早供不起你这个千金小姐,该道歉的我已道歉,原不原谅是你自己的事情,今晚我不会在这里,小福是新人,不可以冷落的,我来你这不是为了看你的脸子!”说完之后,他就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下楼去了,淑明呆了一呆,腾地站起来,将妆台上随手拿到的一个粉彩花瓶向门口扔去,带着哭腔:“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不要回来了——花瓶破碎,彩块和清水溅得满地都是,无辜的花枝,暗夜中凄冷的遗落,一地残红——   芬芳而婉转的绝望,刺入了心,剧痛而微腥……   长久的凝望,幽夜的清寒,他话语中的冷冽,她极力拥抱的痛楚,无声的哀伤,像光滑冰冷的小蛇,慢慢地爬上来,她张大眼睛,所见诸物都有他的影子。银釉摇着东洋绢扇,一脸嘲弄;小福嚼着酸菜,笑颜如花……“不,我不要看见,如果这一切我都没看见,我就不会相信那些流言,我就不会和他吵架,不会让他走,他会待在我的身边,好好爱我,好好陪着我……”   好好地陪着我,陪着我,始终让我相信他最爱的女人是我,也只有我一个人……   漆奁打开了,明镜里的容颜在夜晚的烛光里显得那么憔悴,而在旧盒上补画的细细描金的花饰又让人觉得是在华美下的勉力支撑——就像淑明此时用香粉和胭脂细细盖去脸上的灰暗与黑黑的眼圈一样,她认真地点红嘴唇,他曾说过她的眼睛和嘴唇很美,它们曾是被他抚摸和亲吻过的地方……而最后拿起的就是端琴送的银甲套,尖尖的,长长的,中指是并蒂荷花下的鸳鸯戏水。   未若双眸明似镜,怎落孤身伴灯眠?难消寂寞初长夜,只羡鸳鸯不羡仙。   淑明凄然一笑,抬起右手,娇生生的兰花指上甲套尖尖。   江南湖水碧,亭亭荷叶秋。郎衣翡翠羽,我着秋叶裳。   水色明皓颈,花光映红蹼。分羽同相戏,交首共白头。   银甲入眼,如针如刺,酸涩的剧痛几乎让女子晕厥,血从戳烂的伤口里往外涌,染红了戏水鸳鸯,与先前的眼泪汇作一流,从脸上缓缓淌下来,合着的双眸眼睫长长美似丹凤,这一切在奁盖上的镜子之中如梦似幻,宛若一个奇悚艳丽的妆容。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胭脂泪妆(三)(2) 他,踏夜色而来,随着阿贞欣喜的声音而来,近了近了,她感到蜡烛动摇的快乐,就在她的背后,抱住她,他温柔地呢喃着说:“淑明,我的妻,我今晚是在你这的,我不去新人那里,我喜欢银釉喜欢小福都是因为我爱你,你知道么?”   淑明微笑着颤抖,轻泣出声,在他的怀里,缓缓地回过头来……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手怨(1) 小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望着我的母亲发呆,因为她的脸庞和身材,每一个角度都是那么柔和,没有一丝缺憾之处。而我,从鼻子往下就不像她了,至少损了三成的美色,因此隐隐地伤心。很多人说我的母亲很美,而我母亲说外婆更美,可外婆又说我的老外婆还要美……我想我真是丑了,我发现我的一切都不如我的母亲——除了双手,而母亲和外婆有着一样的手——也像我老外婆的手。“小蔓,你的手生得真美,可以做手模了。”同学们都这么说,是的,我们家族出众的美色源于我的老外婆。百年之后,美人只留下了一双素手得以传世,我痴对镜中的婉转柔荑,恨不得用黑袍裹住所有,只留素手。除了写诗,我也爱画画,但都是女子的小图,上不了台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难以画出那柔若无骨的手的美态——因此我笔下所有的女子都长袖到腰,或空着手腕。同学看了,吓了一跳说:“小蔓又在画女鬼。”我笑着给她加上晚清老装说:“这,是我的老外婆,她的手最美,但比我的这双还美,可我画不出那样美的手……”她们笑起来,“小蔓不要画手,画了就活过来了。”   我于是想念她,直到摧肝断肠,我渴望那个女子温暖的怀抱,我渴望,她着一袭桃红色绣花的长袄翘起她妖娆的兰花指婉转而唱。她可以抱我在怀里,说:“来,我的女儿,你想要什么?”我会快乐地说:“妈妈,我,要你所有的美貌……”   是的,我的老外婆,那个引起火并的女子,让几十个男人横尸街巷,她最终被一个最有力的男人所得,夹在臂间,在他飞驰的马上随风扬起她三尺如缎的青丝。纷争破碎的年代,爱情可以如此壮烈而唯美……那个叫绢红的女伶,刚刚从戏台上下来,才除下外袍,披上红色的绣袄,就有男子闯入,强抱她入怀,于是,长长的水袖,带下粉盒彩碟,撒落一地艳红的胭脂。绢红,不光容貌秀美,而且有一双洁如玉琢,情感千态的手,让所有见过她唱角的男子为之失魂。男人带她回去,兄弟们,已拉起了红绫,顺顺利利拜了天地。   那天晚上,本是应完成母亲布置的课业,可我又在偷画我心目中的那个女人,束缎纤腰,秋水杏眸,正在羞答答地含情脉脉地唱着昆曲,不知是听琴还是思凡,左腕伸出水袖。母亲过来时,画已完成,旁题了小诗,署为绢红。母亲夺画在手,“为什么空着腕子?”“我画不出来……”我怯怯地说。“以后不准画我的外婆!”母亲命令道,“你的技术再好,你都无法画出那双绝色的手。”   是的,那是我无法画出的绝美画面。因为母亲的冷酷和严厉,我一直在为自己寻找一个温柔的母亲,那就是我从未谋面的老外婆,相传她是一个极温柔的女人。如果她在世,我绝不会受到任何责打。可她的一捧艳骨却长眠在了湘江水底——涨水的时候,江水吞没了母族的祖坟,水从各个缝隙涌入撕扯开锦绣的红绫,怀抱她的骨殖。于是,如此经年,她的头颅上已漫结了碧丝一般的水草,不可调零的是那一头如缎的青丝。她在江底是否还可以用只剩枯骨的双手来梳理她如丝的秀发——然而,这么想念和爱着她的我却连给她烧纸钱的机会都没有……在老外婆的旧宅,我捂住脸哭了起来,她早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就已死去,我无比爱的,只是一堆再也找不到的白骨,我越发感到绝望。郊外的夜是安静的,老外婆的木楼梯在深夜被我下楼的脚步踏得咚咚响,我从洗手间回来,经过一个老旧的穿衣镜,我对着里面张了一张,在夜色下,椭圆的竖镜里有一个女人——但不是我!我开始一惊,接着心狂跳起来,那个女人背对着我,着暗红色的绣花大衫,如意领,盘花美到了极点的发髻,髻坠是精美的双麒麟银钿,垂下一小排寸余长的银桃儿流苏。我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我知道是她,她坐在镜子里面,而她也慢慢地转过来了,是的,她比我的母亲更美丽,她清秀得不含烟尘气的面颊眉目若画,美若天仙。我看着她望着我笑,我也笑,我高兴得要晕了,我向她伸出手,她也迫近了向我抬起袖子来——然而,我在这一瞬看到了十六年来最令我恐惧的事情——老外婆没有手!袖子滑落后,她只有一双圆头的光秃秃的手腕……像我画的一样。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手怨(2) 我病了,成天发烧说着胡话,只要见到镜子就吓得发抖,医生开了药叫我妈妈带我离开旧宅到精神病医院静养。我吃了一周的药之后不吵也不闹,只是天天赖在被子里,听到每天九点钟的大小病人做健康操的音乐时,我会像小孩子一样地笑,然而大多数时候是不说话,吃饭也不想起来,如果护士强拖我去做操,我会一手被她拽着,一手抓着铁床架咬牙较劲。而那次那个护士真的火了,她力大如牛地把我拖下床,我又抓住了门框,坐在了地上,泪如雨下。于是护士被我的主治医生骂了一餐。他请来了我的外婆——他觉得我的心结只有我的外婆才能解开——于是,为了治我的病,外婆请出了所有的人,跟我一个人讲了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埋藏了六十年的家族秘密——   老外公原来是跑黑道的,金盆洗手后却没有正当路子挣钱的本事,于是便靠暗里赌博作为进项。虽然运气颇佳,很少输钱,可后来不行了,只出不进。最后短短三个月,输得精光,房产和地契都赔了进去,这时候对方背后的那个人就走出来了,赌桌上一见,分外眼红,就是为了争夺绢红死了二十几个弟兄的那个男人。老外公心里发怵,想立刻走人,可对方把赢得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叫人给拿了出来,另加五千大洋,在赌桌上一边堆成了小山,另一边放着把无鞘的一尺刃的雕龙砍刀。老外公下死命地去赌这最后一次,可还是输了。他一咬牙,提着刀就出去了——   “你知道你老外公这边下的赌注是什么吗?”外婆笑着,我心里已经清明了,顿得开朗,点了点头,外婆于是自已接口答道:“就是你家老外婆的一双手!”    绿檀香(一)(1) 这只不过是从陈年旧货里淘的一个老故事,发散着旧货店里压箱底的丝绣绫罗的味道,我把它们暴在阳光里的时候,有奇异的绣样花朵在空气绽放,开出我从未见过的香艳颜色,然后化作碎片,只剩了十来颗骨骸般的木头珠子完好如初,那是一捧失落了两百年的古典爱情——绿檀香。   黄昏的光从厨房瓦顶上的小天窗里照进来,透明琉璃已天长日久,被烟熏油污糊得不成样子,慧净抬头看看天窗,把手上的绿檀香念珠取下来放在身边的案上,将叠在矮桌上的碗放进水槽里冲洗起来。刚来白云庵的时候,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也不会做,被分配洗碗洗菜,那时的琉璃天窗还是清透的,隔着看天是蓝的,略有一点扭,而现在……四十年了,她仍只会洗碗洗菜,一双娇嫩的兰花手已成枯槁,唯有那串绿檀香是越戴越亮,颜色比起过去略有一些变深,但还是好看的。   四十年前的慧净不是女尼,而是一个美如春桃的新嫁娘——诗书大户滇南姚氏的女儿,名叫净馨。二八妙龄的绝色少女,于从未谋面的丈夫方明杰来说,无疑是一大幸物,他用手抬起她的脸在红烛的光下细细打量,净馨只是呼吸急促地垂着眼睑,根本不敢看他。明杰笑笑,先是除去她的凤冠,再打来一盆温水,将那红红白白的胭脂全部洗掉。“帘开是明月,清水出芙蓉。”女孩白如美玉的面颊上晕染着一层桃花的颜色,嘴唇却是半透明的嫣红。明杰沉醉道:“现在是隆冬,为什么桃花这么早就开了呢?”“得君春风意,莫怪花开早。”女孩小声应着,轻轻抬头,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里的白玉黑晶,清波流滟。明杰喜极,拥她入怀,解尽绣袄……双烛良宵,鸳鸯枕被,直至缠绵到揉碎美玉销冰磬,雪褥晕墨溅桃花。   芳香色美的绿檀珠串,便是那夜他给她的礼物,沾上她处子血的丝绢被他收在怀里,她则把他从小的贴身之物——绿檀香,下了几粒珠子戴在了腕上。   方家世代是商人,常跑南洋,在明杰上一代大大地发迹起来,于是便出了最高的娉礼将高官府第、才貌皆备的姚家千金娶来。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可恰恰成就了这对年轻人。第二日,小夫妻去见高堂奉茶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娇美玲珑的净馨和英俊高大的明杰堪称一对璧人,使正厅亮堂了许多,方家一对老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但只有两人例外,一是老太太,冷冷地瞅了她一眼,轻言道:“祸水……”便缄默了。而方家守寡在家的大奶奶凤媛则拿团扇掩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明杰出外办事置货,凤嫒差使女秋莲来请少奶奶那边屋里说话。净馨原是在嗑瓜子儿,不经意道:“进来。”帘子一打,见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使女,却不是婆子的打扮,虽两截衣裤,但衣鲜华耀,气度不凡。净馨是明规矩的,知道来人是凤媛的陪嫁大丫头无疑,着实一惊,赶紧叫使女春丝搬凳赐座。可秋莲只是落落含笑,道:“我就不坐了,还是劳驾少奶奶行步。”净馨不敢推辞,赶紧理一理衣裙,抚一抚头发,让春丝跟着一并去了。   大奶奶的房才进去就有一种阴沉沉的香味,冰冷冷地凝结,成了冻子,让人竟觉得自己做什么动作都有点被黏冻扯着的僵。凤媛坐在榻上,抱一只乾隆年的小铜手炉,边上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翠儿,着暗绿浮云襟袄子,怀秉水烟袋。“问大奶奶安……”净馨对她款款下拜之后,大奶奶微笑着向边上移了移,招手儿叫她过来,站在窗下的丫头立即拿了个绣云彩凤的靠枕放着,净馨一坐上去,大奶奶便拉了她的手儿笑道:“多水灵的美人儿,明杰这孩子真是有福气。”说着便托起她的手细细打量,净馨有些害羞,轻轻用袖遮了脸儿。“咦,这串手珠……不是他的东西么?是他给你的么?”凤媛诧异地问道。新妇又是含羞带笑地点了点头儿。“这是他抓周时抓到的东西,是他大伯从泰国带回的佛珠,家里本来都担心他会学佛做出家人,哪知,这么大了却学会了做生意,一点要出家的意思都没有了。只是不当是长子,苦了你。”净馨听这话不是滋味,竟有些怔了。凤媛也不再作解释,只是屏退左右,悄悄儿从袖中拿了一包药粉给她,说:“记住,今晚回去便吃,七天一次,一次一勺,不要落了,留他多久是多久。万不能叫别人知道了。你过来时和我一样是十六岁如花的年纪,真真是可怜啊。”净馨接药在手,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小蛇一样悄悄爬上心头,生生咬了一口,让她好一阵哆嗦。而近对的凤媛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缓缓淌下两痕泪来。    绿檀香(一)(2) 原来,这方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来巩固家族的产业;长子在结婚孕了嫡子之后必要远行南洋发扬祖业,督管进出货物,此后便是数年,甚至十余年回来一次,有时因为战乱病祸死在外头,千里迢迢把棺木运回,也有卷了家财不回来的。总之,最可怜的,当然是他们的长妻,一辈子在婆家孤苦伶仃地守着,有的,只和丈夫亲近了一个月,一旦压脉断知了胎音,便是夫妻离别之时了。所以,聪明一点的媳妇便知道如何让自己晚一点怀孕来留住男人,那包药,便是起着这个作用的。   净馨在调药入碗的时候,手剧烈地抖了起来,泪水像珠子一样地往下掉,滴滴答答地落进碗里,荡漾开小小的莲花。药有一点酸,微甜,不知是什么东西磨粉做的,但是女子尝着竟觉出苦来……净馨在心中暗暗埋怨父母还没有搞清这些就托了自己的终生。十六岁的少妇无法可想,就是只会哭,伏在袖上暗泣了一会儿,猛听得屋里的西洋小座钟敲了七下,方才醒悟,赶紧着吃了两块果脯甜嘴儿,叫春丝伺候着洗了脸,挽了半垂的堕马髻,把玉色绢花,水蓝蝴蝶一一簪好,又在眼睑下描上了橘色的妆容,再扑上鲜红的胭脂——他已掀了帘子进来了……    绿檀香(二)(1) “今天怎么这么楚楚动人的样子?”他微笑地低头看她,掂了她柔软的小手端详,“嗯,珠串是不是珠儿也嫌大了?看你腕儿这么细,越发可怜了。”净馨略略抬起脸来,美眸瞬了一瞬,把身子偎进他的怀里,抽脱手儿抓住他的衣襟,含笑不语。明杰迷乱道:“怎么今夜这样娇媚起来了?”她还是不答,只是笑,杏眸中溅着点点的泪,拉了他的辫子盘在自己的颈子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声。明杰欢喜起来,一把抽离了自己的长辫,把她抱到床上解她的襟扣。解至一半的时候,她又剧烈地扭起来,把整个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来,绫罗的小肚兜是水绿色的,一束桃花开得灼灼,直烧他的眼——明杰的欲望一下子高涨起来,三下两下将娇妻剥脱得精光,连裹脚布也全解了,她却将一只脚直勾勾地上了他的肩,枕上的玉体已是乌云半掩,雪肤花容……好一场芙蓉帐暖,倒凤颠鸾,明杰只恨不得将全身的皮都剥下来一寸寸黏到她的身上,立即死了就好……更漏夜磬,子时艳歌,厮磨到冰轮西坠,云淡宵清,只听见远远的有鸡鸣的声音。男子已搂着她正欲睡去,净馨用尽最后的气力摇他,娇嗔道:“明杰,不睡呵,明杰,说,陪着我一辈子,不离开,对我好……”“别说……不离开你,别说对你好,就是要我为你……去死,我都心甘……”倦怠了的他哼哼出这么一句话,昏昏睡去,而净馨在他的怀里,被他的臂箍得生痛,狠命捶了他两下,甜甜地笑了起来。   离新婚已过去大半年了,就是不见新媳妇怀孕,可少爷却像丢了魂似的,成天地往自己的房里钻,早上的请安两口子已不止一次地迟到了,这样持续了好几次,老太太的脸已挂下来可以做冰盘子了,小姑明娟的脸上也漾出一丝鲜艳的鄙薄来。这使得小两口很是不自在。而这次,正好撞上小叔子明德从省城放假回来,全家给老太太请安,独缺了这两人。慌张赶到的时候已叫一厅人站着等了一会子,于是这对新婚夫妇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站了三柱烟的工夫,大家都落了座,两个人还像插烛样地立着,二奶奶瑞熙见净馨的一双小脚儿立得直抖,有些心疼,在边上柔声请老太太赐座,老太太却像没听到一样不理,但却发话了:“我说我的新媳妇啊,你都过门七个月了,怎么还不见给我们方家开枝散叶怀上个一男半女啊?”净馨一哆嗦,不知如何回答,摇摇晃晃,就要立不稳了,边上的明杰赶紧扶住她,对老太太说:“奶奶,净馨她身子弱,让她坐着说话吧。”“放肆!老祖宗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二爷拿眼一瞪儿子。“呵呵,他当然要为新媳妇说话,你们没看到新媳妇长得一双勾男人魂魄的的杏仁水眸吗?”老太太笑着,极刻薄地讥讽道。屋里死一般地沉寂,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净馨听了,脸红到耳根,她昨夜与丈夫一宿欢情,只恨那芙蓉帐薄,春宵苦短。一路上已是强撑精神,哈欠连天,只想快些子把安请了回去补睡觉儿,过去都是丈夫爱惜,宠溺着她偷睡多时。可如今老祖宗真摆起架势来可让人吃不消的,不说这两个站的,就是明娟那个坐着的都有些烦累了,悄悄扭了几下。净馨站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脑子里打鼓一般地跳着,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人,都像透着玻璃纱似的透明地扭着,扭着,老太太的青绣大襟,凤媛的桔黄长袍,明娟的桃红衫子,加上灰黄的背景,全扭到了一块,各咬着对方的深艳与明媚,如彩色的蛇一般绞着,渗着,结合处有微猩暗褐的杂色——如血一般,暗涌到净馨的喉头……遥遥地只听得金磬“当”地一声响——明杰眼看着娇妻软软地瘫了下去……   自这次之后,净馨便病了,成日吃不了干饭,下不了床。明杰日日去探她,她听得他来,只把身子背过去,暗暗垂泪。春丝毕竟是陪嫁来的丫头,真正心疼自家小姐,多次往凤媛房里求些惜福养生的丸药,也到厨子那里多整些鸡汤什么的来着。凤媛和瑞熙过来瞧过两次,净馨小姐脾气有些任性,心里的气恨一时消不了,咽在肚里只肯装睡,二奶奶愚些,没看出来,倒是凤媛明白,拉了春丝的手儿到花几边,悄悄对她说:“叫你家小姐赶快把那药扔了,病好了,早早儿把儿子怀上,不然这边年关一过,大少爷不走也没规矩让他再留的,你家小姐留了他八个月,也算是长的了,再这样下去,老祖宗查下来可不得了。”    绿檀香(二)(2) 眼看着已病了二个月,净馨吃力地扶着床柱坐起来,春丝在边上看到了赶紧过来扶,净馨甩脱她的手,挺直背道:“快拿镜子来!”春丝一惊,不知小姐要做什么,净馨向她粲然一笑,柔声补充道:“还有香粉和胭脂。”春丝明白了,端端捧镜来,只见镜中的女子,美玉般尖瘦的脸,已比过去憔悴了许多,然而,那双明眸,却显得更大,流波般柔媚婉转。小姐对镜,凝神看好,轻轻地,拿粉扑子在苍白的双颊上扑了一点红粉,又抿了抿那薄薄的胭脂。气色才见得好些起来,轻轻扭过脸,净馨有些忧郁地问:“春丝,你看如何?还算行吧?”“小姐本来就是个绝色美人,这样瘦削了,看着怪让人怜的。”春丝捧镜,乖巧地回答。“也是,只要他一个人喜欢就够了。”净馨的笑容是暮晚时镜里流转的烟波,带一点雨水湿润的凄迷和落花柔弱的暗伤……   是的,只要他一个人喜欢就够了,沐浴完后已到了点灯的时候。春丝将红烛摆好,被单换上了新的,帐子悬上一对鸳鸯结,又将果菜布置整齐,一切妥当后便低头默默地退了出去。净馨将玫瑰盘香置在缅玉的炉里盈盈燃起,如丝的烟雾缭绕宛若幽夜林中细细的流泉,烛光明艳,衣华钗明,珠钿的仰止间,仿佛玉屑碎冰烊化了,成为闪亮如星清润的辉。艳妆的女子,在玫瑰轻红的香氛里候着自己的丈夫,玉簪轻挑残香冷,银簟冰轮度青宵……但是,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夜已这么深了,这边香闺的雕窗却漏着芬芳的光,已然一朵欲绽的花,而她的泪也慢慢地如珠坠下,跌进灰里,与残香共葬了。    绿檀香(三)(1) 明杰回来,先是惊,而后喜,净馨这病使她瘦损了,但华裙艳妆,却更娇美。“你病好了?我的心肝……”明杰欢喜地问道,上前去抱她,却是轻了不少,“乖乖,怎么像一匹红绫?真让我心疼。”净馨轻倩一笑,低语道:“好人儿,多久没沾过我的身子了?”男人本有云雨意,听了更得欢心,如烈火焚上绢花,一发不可收拾。在床上,净馨横躺着承欢,脸儿向外,刚巧让珠帘冰凉的流苏如水一般流泻在面颊、颈子和秀发之上,而身体又是滚烫的。他强健的肩臂,热烈的爱情和灼热的精血像无比甜美的暴雨,又像无所不在的绳索,滋润着她,束缚着她。散落在地上的红罗衣裙,白绫里衫,丝绣的小肚兜上,又抛金弃玉般地流泻下如水的青丝。她娇媚地应和,用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她喉管中的每一声轻吟,用她全部的灵魂,来应和,来承受,来享受他如火的激情……她是一块冰化成了水,蒸成了汽,她无所不在地,甜美地怀抱着他……   “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我爱你……爱你……”明杰筋疲力尽地怀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忧伤地叹息着……女人,在月光下,是清滟的小河的水,载着花瓣载着他。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搁在她胸口男人的脸,直到他像一只大猫一样香甜地睡去。   净馨怀孕了,天大的喜事,方家上下奔走相告。可年关过了之后,明杰也要走了。“真想亲眼见到我的孩子。”明杰把耳朵凑在妻子的肚子上忧伤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去就要什么时候回来……我怕苦了你,但家规——是不……”“没事儿的,你尽管放心去吧,我等着你就是了。”净馨轻巧地微笑着,她感到埋脸在她怀里的男人的肩膀在轻轻颤抖,他呜咽起来,“在外头,要我吃什么苦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要你在这里受苦……我去求老祖宗,我带着你走。”“不必了,这是家规,长妻怎么可能跟你出去?如果你有妾的话,倒是可以带着……”净馨叹息道。“不!不要妾,我不要妾!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女人……只要你一个,我怕你受苦,没有我在身边……”明杰抱她更紧了。“傻子,你好好去吧,我要留在家里生孩子的,你不是给我一串绿檀香吗?我每天都戴在手上,睡觉也戴着,你若想我,就托梦来,附在这珠子上,我自然也会梦见你了。”   梦,是虚无飘渺的……男人走了,净馨像一只抽干了水的容器一样,空了,但胎儿却一天天地长大,在她的腹中,鲜活的他的血液,会踢腿会打拳,是新的汁液,慢慢地将她充满了。孩子出生的时候,女子是叫着明杰的名字的,手中紧紧拽着那串绿檀香,青丝与血汁相映交辉。春丝在边上抱着孩子,一边喊,一边暗暗垂泪。小娃娃是一个小姐,肢柔体弱,哭声细微,因着母亲身体虚弱的缘故,有点先天不足。上头人取名叫清茗。照规矩,若男人不在,单独的一个妇人阴气过重,嫡出的小姐和少爷头一年都得让选好的奶娘带到上一辈人的院中去养,以沾宗祖们的恩泽,沐光硬命。那日,刚刚可以走路的净馨慢慢儿悠着去看自己的女儿,才到门口却听见里头老太太跟二奶奶在说话:“怎么就生了个丫头片子?这长子头胎,得男孩才吉利,清茗出来才五斤重,明杰那么好的身板,不知她是怎么给生出来的!”“什么知书达理,我看就是一副狐媚子的长相,还拿了明杰抓周就戴的香珠,孝敬不会,贤惠不会,生儿子也不会,除了勾男人,她还会什么?还做长妻,我看她是一副作妾的面盘,就跟老头子那时宠的小一样,一双滴得出水的杏仁眼,你们看过相书没有?这样的媳妇,我真真不喜欢!”边上二奶奶柔声劝着,外头的净馨扶着木格门靠着,眼泪汩汩地淌了下来。   碗和手都洗干净了,碗一摞瓷白地垒在桌上,手则细细在毛巾上擦干。女尼慧净慢慢地戴上绿檀香,从阴暗的厨房里走了出来,下午的光是明亮的,照得见菜地里的苦菜一片绿油油,然而,在边上却开出一枝艳丽的蔷薇来。天是蓝的,果菜是绿的,女尼的长袍是青色的,然而那枝花,却是红的,美艳而妖娆,一如当初的她……慧净剧烈地哆嗦起来,这么多年来,她依然忘不了她的丈夫——她原本可以好好地等着他,等他来,或等不到他来,也可以等到他死,与他同穴埋葬。但她没有坚守住她自己……他们的情欲太热烈,以至分离是那么痛苦,而孤独是那么残酷——比死还痛的相思与比火还烈的情欲使她迷失了,连与他共穴的福分都没有。    绿檀香(三)(2) 见到新来的管家方胜,是在清茗满月的时候。方胜亲自来送东西,说是大少爷的贺礼和一封家书,净馨一听是丈夫的东西,自然是欢喜非常,一一看过他捎来的东西,吩咐春丝拿去放好,一边拆开了信细细地读。女子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脸上,慢慢涨起了红晕,像一朵盛放的芙蓉花,她一字一行地默念,微笑或蹙眉,有时笑得厉害了便轻轻用水葱般的手儿掩着。方胜先是垂首而立,但偶一抬头,便再也不能离开。年轻的少奶奶,像绢画上的美人一样绣袄簪珠,艳可夺人。净馨也没有感觉到,只是一昧地高兴,读完信,趁这劲儿又跟少管家多说了几句话,吩咐下人打赏,一张美到极致的笑靥尽让那年轻男人看了去。方胜的喉头暗暗地上下滑动,咽着口水。   入夜,净馨醒了,可她却再也睡不着,翻开明杰远远捎来的东西,苦悲全涌上了心头,白日受的轻蔑和怨气,夜里独守空房的凄凉,全汇在了一处,像根锐利的丝索,在心头来回割勒着。她那么想念明杰,他的宠溺和保护,他的声音,他的长辫,他的拥抱和微笑,他的喘息和身体。她的身体不断地在膨胀着,像一块松脆的燕窝酥,甜腻而洁白,空空的巢心渴望着他的抚慰与充实。现在已是微凉的深秋,净馨却感到浑身燥热,她把绿檀香紧紧地压在胸口上,痛苦地在床上翻腾,叹息着:“明杰……明杰,求你快点回来啊……”强压的呻吟像一块厚重的绸布被慢慢地撕开了,发出奇异的扭曲的声响,沉闷的棉布破碎的声中有尖锐的裂丝声……净馨蹬着她的小脚,一手紧紧地握住帐子,呜咽起来。窗外,落叶沙沙,隐了男人轻轻的脚步声,月光是青的,冷冷照着男人得意而笑的脸慢慢没在郁郁的花叶里。   每天的例行请安再也不会迟到了,净馨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白纸般的颜色和娇艳鲜柔的方家小姐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有时,也会像石子投入古井般地一悸,那是一双火辣辣的视线,叫净馨好不自在。阴沉而肃立的少管家就在对面,苍白尖瘦的脸微微低着,眼却对着净馨的方向,时而有一种青蛇吐信般灼毒的目光。净馨惊惶起来,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除了暗暗握紧绿檀香手珠再没有别的法子。   然而,不该发生的却残酷地发生了,命运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习惯,没有明杰保护却又遭到老太太厌恶的大少奶奶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净馨生在宦家,竟一点也不知晓自己将处的危险。她只是莫名地感到不安和恐惧,莫名地渴望丈夫的回归与保护,这美艳而软弱的妇人已成了为求色欲铤而走险的方胜案板上的一块肉,她徒劳地蜷在床角念叨着丈夫的名字,着一袭薄绸睡衫,瑟瑟发抖。    绿檀香(四)(1) 梦里的明杰已不止一次光顾过净馨的闺房,少妇的情欲似张欲合,宛若花开,有幽艳的香淡淡而出,缭绕在房间里。然而,这一次的梦是格外真实的,男人身体的热度和喘息声仿佛正在耳畔,净馨也感觉到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身上——仿佛丈夫已趁夜色回来一样。她绵绵地梦里承欢,充满了欢愉。“明杰……明杰啊……”净馨轻轻地叫着,给了男人极大的兴奋和激情,在愈演愈烈的冲撞中她终于突然惊醒——那赤身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明杰,而是少管家——方胜!净馨惊恐地张大眼睛,方胜还没等她叫出声来就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小心我杀了你!”净馨的双手双脚已被素绢绑缚,再无挣扎的可能,只能任其摆布,她张大的双眸不断流着汩汩的泪水,痛苦万分。方胜一边凌辱着她一边得意地说:“别看你是这家大少奶奶,其实早是老丫头一个了,生个小丫头出来,又不会讨人欢心,老太太早嫌着你哪,你如果要和我犟,你也照样受罪!”他发泄完之后还拿走了她的小肚兜和底裤,扬言道:如果把事情抖出去,他就把这晚上的事详写成信,再加上那条裤子一起寄给远在南洋的大少爷方明杰。   这几日,方胜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叫净馨羞辱无比,她咬紧着唇,把一切的声音都吞进肚里,不愿让方胜快乐,更不敢让下人发现,她只想这一切都快点过去,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回,方胜在她的身上耸动着,喘息着说:“你就忍耐这两天,我下个月就要被派到成都去了,再不搅扰你了。你放心,只要你不说,我这边也不会把这事抖出来。我们两个就相安无事,你要记得,你已和我不止一次了,要揭发我,只可能是和奸,嘿嘿。”   长房家的小丫头翠儿一身水绿色小衫正站在院子里,边吃梅子边看两只小狮子狗打架,远远见到大少奶奶一个人往这边来了,便扭头向正屋张了张,把纸口袋收好,喝开了两只小狗,笑着上来迎净馨,“问少奶奶安。少奶奶怎么没带春丝姐过来呢,仔细着这大毒日头的。”“翠儿的嘴好甜,怪不得讨人喜欢。”净馨勉强一笑道,“大奶奶在么?”“真是不巧,大奶奶昨天才出去的,她带秋莲驾桥儿回娘家了?”“呵,这……”净馨的神情很悲戚,呆呆地看着翠儿,“多久才回来呢?”“怕是要一段日子了。”翠儿压低声音道,“唐家的老太太去世了,大奶奶是回去守灵的。”她说完后觉得净馨的脸色不对,忙扶住她道:“大少奶奶,我说吧,是叫日头给晒的,赶紧去房……”“不,送我回去,翠儿,我要回去。”净馨挣扎着打断她的话,一把抓住女孩的袖子。小丫头不敢怠慢,忙扶了她往回走,谁知净馨竟在花巷口一阵哆嗦,咕噜一声就干呕起来,翠儿只觉得手臂上的她越来越沉重,化石一般,自己倒像个蜻蜓了。正巧少管家方胜打这路过,翠儿也顾不得嫌了,直喊道:“方胜大哥,快过来,扶一下少奶奶。”“不!翠儿,不要他扶,翠儿,不准叫他过来!”净馨用尽气力说着,拽紧了小丫头的袖子。“没事儿的,少奶奶,这不要紧……”“不!你给我闭嘴!”净馨命令道:“快扶我走,不要理他!”她说着又干呕了一下,方胜看到这一切,腿肚子在长衫下打起抖来,没等小丫头再叫他,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第二天,有消息过来,说少管家方胜提前去了成都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在方家花园里引不起什么震动,净馨舒了一口气,谁知干呕却厉害了,直到春丝端了一碗青梅汁来才见好些。净馨坐在床上喘息着,一头的汗,春丝拿帕子给她擦着擦着,竟停了手,直愣愣地瞅着她,净馨被她看得心发慌,嗔怪道:“你怎么这么看我?”春丝暗暗说:“小姐,你是怎么了,这个样子,像是那时怀清茗的时候了。”“你胡说些什么?这种话是可以乱说的吗?”净馨抖着声骂着她的使女。春丝不敢明声了,慢慢跪下去,把脸埋在净馨的臂边,低声说:“小姐,你不要瞒着,不然出了事就完了,如果是真的,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那东西弄掉。”她不敢看净馨的脸,只觉得她抖得厉害,听得见丝袖簌簌的声响。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绿檀香(四)(2) 净馨这边怕是完了,还是春丝有法子,打听到那个有名的郎中在的时候,她便偷偷出门去找药。回来时,在院子里一路上走着胆战心惊,只见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大红的绫罗,在初秋灿烂的阳光里格外觉得刺目,明天是老太太的寿辰,管家已请好了戏班来唱,只求争个热热闹闹。春丝快步赶着回去,谁知竟一头撞上方家小姐明娟和使女夏苹,“哟,春丝姐姐,走得这么快做什么?是忙着给少奶奶准备贺礼吧……”夏苹是个骄傲的丫头,和她主子一个脾性,见春丝有些慌张,护着袖子,便伸手拉扯道,“什么好东西要这样藏着,不让我先看看。”春丝有些恼了,但大小姐在场,发作不得,只好躲道:“没什么东西,苹妹妹,你就别取笑我了,你办事办得那么好,所有东西都齐整了。哪像我,现在还在忙着呢。”一边说着,一边便想从边上过去。夏苹仗着主子在场,哪肯放她,笑着揪住道:“呀,别急啊,肯定是备了好礼,什么东西也让我们参照一下。”春丝怕了,挣着这丫头的扯,弄了半晌,不小心将袖里的纸包拉破了,涌出一点药粉来。“不过是药,还要这么藏着掖着的。有什么了不起?”夏苹失望地说着,放了手。这一切,明娟小姐却在边上都看到了,她的丹凤眼儿意味深长地一笑,拿着陈洪授画的莺莺小姐绢扇摭了半张脸细声细气道:“怪不得嫂子那么讨哥哥的喜欢……可真是难为春丝姐姐了。”“明娟小姐……这不是……”春丝听了这话中有话,慌乱起来,可明娟心里像镜似的,就不说出来,也不听春丝的解释,把扇子拿开轻轻在夏苹肩上打了一下说:“走啊,还待着在这做什么?”主仆两个便一起经过春丝过去了,远远地小声说着什么。   可是这药是不能立马就吃的,因为第二天是老太太的生日,媳妇们除了吃饭陪着游园之外,都得是站着的,于是主仆商量,便在老太太过完生日之后再吃药堕胎。   第二天正好是个晴朗日子,都说天公作美,长老太太的喜色,大宴摆下来,可把许多的好东西都上了席,大都是些丰肥甜腻之物,吃得净馨发晕,只在辞席的时候,偷偷从袖里捻出几只青梅来吃了才略微好点。待到要出来的时候,全体的人都站了起来,熙熙攘攘,把六合门的两对边门一开,好堂皇的午时的光。云南的天气,室内外一凉一暑,净馨一见那明晃晃的光,刹那仿佛骨牌上的白板,炫目得生疼,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眼前,如勾线和晕染般一步步地把外头的景致描摹了。春丝见她神情不对,一阵担心,私下扶住,暗声道:“小姐,等一下还要到园子里看戏,得站着陪老祖宗,你要忍着点,过了这一关就好了。”净馨听了只觉得头轰的一声,冷汗直下,全身的骨节咔嗒嗒一阵响,她握紧春丝的手,咬了咬牙。    绿檀香(五)(1) 老祖宗过生日,自然选的是上等的戏班子,大老远地接过来,在这园子里只管锣鼓喧天,京胡铿锵,热热闹闹地把寿祝起来,后花园里已摆上了各式的蔷薇,拼成寿字。净馨站在那里,虽有大阳伞遮着,可光热却从四下过来,晒干巴一样,又热又烈。再加上这些热闹戏儿一阵喧吵,哪里受得了,只觉得腹痛如绞,簌簌地抖了起来。在后面打扇的春丝起先是觉得主子呆立得好好,后来见到不对,净馨脑后的镶八宝银蝙蝠花钿流苏竟像打秋千一样晃得不可开交,她赶紧扶着,把脚伸在她的裙下脚边抵着,却觉得少奶奶整个人都垮在了她的臂上,脚背上突然有热淋淋的东西堕下,一股血腥味直钻她的鼻子。春丝知道是小产了,吓得六神无主,已完全撑不住净馨的身子了,边上最近的明娟小姐皱了皱眉头,虽一直盯着戏台,但把扇子打得勤起来,但夏苹往这边一看,“啊——”地尖叫起来。   净馨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知道一切都完了,她睁开眼睛,见到的只有陶妈和自己房中的小丫头青儿,不见春丝。“陶妈……春丝呢?她在哪里?”“春丝被抓去受家法了……”陶妈小声说,“上头说她是贴身大丫头,知奸情不报,你的身子又太弱,家###出人命,但让她代主受过。而且不会让她再侍奉你了……”“不!春丝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啊……”净馨浑身直打哆嗦。“家有家规,方家大少奶奶,你是没办法的。你已犯了七出之罪了。”陶妈冷冷地说。净馨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一桶冷水从头淋到了脚,整个人像死了一样。   第三天,受尽刑罚的春丝在柴房上吊的消息传来,净馨已经心如枯槁,惦着贴身使女的尸骨无人可收,自己也下不得床,陶妈是方家的下人,年纪又大,怕接这种事不吉利,无奈,便把一干从娘家陪嫁的首饰从奁里拿出来叫小丫头青儿托人去做。可青儿嫌少了,净馨便又从头上拔下一只上等的翡翠青凤,哑着声儿恳求她,青儿才答应去找人。可是等到青儿第四天把春丝安葬后却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老太太在寿辰上受此侮辱,回来后不停地大骂淫妇、祸水,已经气病。而二爷已将诸事详拟,送人交付在远方的大少爷,只待他回来写休书休她。净馨听了,一下子如冰天飞雪,寒到了骨头里。   方家的下人瞅见大少奶奶出了这等丑事,在花园里立不住了,迟早得出去的,便都一边咬着耳朵,一边把大少奶奶这四个字从伺候的名单上剔了出去。青儿惦着少奶奶给她的钱物,不好明目张胆地丢开她,只是这房里,连扫地打水的仆人都惫懒了,万事叫她一个人做,她心里恼着,强压下来。只是对她有一应没一应的。这日早晨,净馨想吃个红糖荷包蛋,有气没力地叫青儿去厨子里叫一个。青儿心里澄明,知道除了一点剩菜,净馨哪里有得吃,她去了,只有被厨娘们取笑辱骂的份,便装作没听见,坐在外房的蚂蚱椅上搓五色的头绳。远远地听见里头净馨在悠悠地唱着:“青儿——青儿——我想吃一个红糖鸡蛋,这肚里绞得慌啊……”那声音凄苦飘摇,在青儿耳边缭过来缭过去,像喝汤时不小心喝下了一根头发丝,半截在舌上,半截在嗓子眼儿里。她现在装着不听就是想咽下去不理,可如何也是咽不下去,越忍着越慌,只有把它吐出来,叫她闭嘴!她于是定了定神,放下绒绳过去门口大声应道:“今儿没有红糖了!鸡蛋鸭蛋也没了!少奶奶要是想喝水,还可以给你温一下!”她话一说完,果然奏效,那边不出声了。青儿有一点担心,贴在门隔子上看了一眼,少奶奶慢慢地从枕上缩下去,滑进被里,面朝里面缩成一团。   天色,暗了下来,这几天黑得有些出奇地快,净馨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任月光抚摸着,房里没有点蜡烛,有一种暗淡的青色。她隐隐地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有男人走进来的脚步声。净馨没有动,直直地躺着,她看见帐子动了动,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外面,静静地看她,凭直觉,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女子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不停地汩汩而下,帐子开了点,他的一只手伸进来握住她的脚踝,然后伸进她的裙里,慢慢往上,他的整个身体都上了她的床,她看见帐子上涨起月光如水纹般缭乱的波影,她深爱的男人就在她的身上,他是沉默的,在那深夜的空冥中幽幽地凝望着她。“听我说……明杰,我不是私通,我是被方胜害的,我的心是你一个人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不可能去爱一个那么猥琐的男人,明杰,你要相信我,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到我的身边来,明杰,求求你听我说,相信我……”净馨张着嘴,吃力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她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虚弱,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我是被人害的,方家的人已经不愿再听我的解释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是爱你的,我求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赶我走……”黑影默默地凝注着她,轻轻地伸出手来,突然极迅速地卡住了她的脖子,那么紧,快要让她窒息了,“你这个贱货,我那么爱你,你却趁我不在身边和人通奸,使我蒙受这样的耻辱!老太太说得对,有你这种杏眼水眸的女人都是淫妇,是祸水!”她看到他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来,被羞辱激怒的男人,突然变得这么可怕起来了,像温暖的春水一样温柔的他,像羊羔一样柔顺地埋脸在她怀里的他,现在变得这么凶狠起来了……净馨绝望了,她合上眼受死,她的心,随着一线希望的破灭而化成灰了。   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绿檀香(五)(2) 方家所在的地方是滇南的水乡,有一条河就直直地穿过后花园,在那里面曾溺死过方家十四岁的二小姐明娇。如今,心如死灰的净馨也乘着月色来了,明杰是不会原谅她的,那个幻觉预示了什么她也明白,她默默地望着那条河,河上开了几朵小的睡莲花,有薄冰般飘浮的圆圆的绿叶,天是青蓝色的,月光莹洁,薄纱似的雾悠悠地浮在水面上……明杰是一定不会原谅她的,这件事她做得真的很可怕,她居然和下人私通……她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了。此时的净馨,着一身浅绿色的衫子,在清清的月华下,宛然水洗过的碧色,是梅子青瓷出釉的莲花,她默默地笑着,取下绿檀香,用一截丝带牢牢地系在颈子上,“明杰,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了,我只带着你给我的绿檀香走,我害怕见你,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丑事,你若休我,我回娘家是再见不得人的,你若怜我,不光方家容不了我,就是你,也不会再爱我了,明杰,你在南洋好好的,不要惦记我。”女子于是微笑着,跳进月夜下的河里,丝缎的绿,宛悠悠浮着,往下游去了,美人的脸颊,皎白从容,是一瓣遗落在水中的香。   书包网 www.bookbao.com 绿檀香(六) 青儿睡在下房里,突然梦中听得水声涛然一响,眼前一屏泼墨般的绿,如血泻下,她魇醒般地猛坐起来,心想不对,急急往上房过来,门一推开,只见空床……   香烟燃得袅袅,佛前诸物无尘,女尼慧净一色青衫,轻敲木鱼,默念佛经,十岁的小尼慧安提着一篮刚摘下来的苹果,纯净甜美的脸儿嫩得掐得出水来,她悄悄在门外张了张,咯咯一笑就过去了。慧安是一个弃婴,在冰雪夜里被扔在庵前,让慧净捡了回来,现在的她,已经可以诵经,打水,劈柴了。慧净叹了口气,小小年纪,未谙世事的女孩就这样被送入佛门,虽然有些残酷,但毕竟天真无邪,不受玷污。可是自己……慧净凄然一笑,从河水出来,漂到很远的地方,在她的身上发生了许多的事,做了第二个、第三个男人的媳妇,却始终生不出一个孩子,她的肚子,经过小产和冰冷的河水,全废掉了。男人得不到孩子,自然肆意地蹂躏她的肉体,然后她不堪虐待逃了出来,又沦入烟花。三十年的岁月,身子早已破罐破摔成粉尘,践踏为泥,但深夜涌上心头的,仍然是她的丈夫——方明杰,也始终只有他一个人。最后做不动的时候,老板终于放生,女子将所有恩客给的首饰并烟花绫罗全兑了银钱捐给佛庵,庵里的住持本是捐钱还嫌她污浊的,却偏偏看到了她唯独留下的绿檀香手珠,一眼便知是几十年的陈檀,于是就叹息着收留她,说是菩萨点了头,让她有那么一个佛性的信物不离不弃,足见心诚。然后便是剃度,沐浴,洗却了一切尘埃——青衫着身。   出了家,绝了尘念,于此结束凄苦的半生,也算是造化,然而,对他的思念已成了这串唯一的香珠,在她的手中被磨得如玉光洁,和她的神灵已生在了一起,日日随着经文被她的心咀嚼着,疼痛已过,仅留余温。慧净捻着手珠,正凝神诵经,忽觉手中轻微一声响,珠绳挣断,绿檀香珠簌簌掉落,声响清脆地纷纷往她身后滚去。慧净一惊,睁开眼睛仰望菩萨,青烟煌煌,宝相慈悲。她忽然大悟了,静如古井的心此时突如热泉暗涌,喷吐水花,她感到它在急跳,欲出咽喉——慧静跪坐在蒲团上,缓缓地转过脸来——   香珠已经安静了下来,大都跑到门边去了,门外,拦着投进光亮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年岁已长,但依是肩背挺直。“净馨,真的是你,我是你的丈夫明杰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这滚落在我脚前的,就是我给你的绿檀香珠……净馨,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为什么会走得这么远……净馨,你跟我回去,我们可以不进方家的祖坟,但我要和你埋在一起……”他的声音颤抖着,立在门边不敢动,仿佛怕她像朝露一般转瞬而逝。净馨微笑着看着他,不发一言,有久违的泪如珠坠下——他俩遥遥相望,在这尼庵清净的佛殿里,在这宝殿袅袅的沉香中……原来,所有的悲苦凄零,所有的情爱离散,这四十年来相思生恨的时光,只不过隔着,一串绿檀香珠滚落的距离。   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漆器(1) 天就要亮了,如水的清光流淌进小格子窗里,洒在刚完工的漆鼎上。黑底朱纹的漆鼎此时分外美丽,矫健的夔龙仿佛活了一般,沐浴在晨光中昂首吐舌,旁边的案几上置着一碟润眼的苦艾水与一座半旧的陶灯,油已燃尽了。   宁翁坐在床上,四月的天,却盖着家里最厚的被子。老人是漆匠甲班里最出色的工匠,自从为利然将军庆功绘制漆器以来,一直不舍昼夜地工作,但这几天太累了,又泻了肚子,被女儿半劝半扶地弄到床上,就再不想爬下来。余下的工作,是由女儿画完的。绣儿从小手就很巧,事情交给她是放得下心的。   绣儿帮父亲把一切拾掇好了,换上了一套干净衣裙,几夜没合眼,她的脸成了青玉的颜色,一双眼睛却是盈盈秋水一般,在清凉的顾盼中闪动着熬夜的疲倦。   原指望辛苦了许久的工作会得到工头的赞赏,绣儿没想到只顾美观快捷而偷偷改动的画稿却被工头发现了。更糟的是,改前夔龙的数量是寓予了礼仪内涵的,宁翁没料到一向认真的女儿会做错这么大的事,吓得目瞪口呆。工头细长的眼睛瞪视着他,“你知道会有怎样的处罚吗?”宁翁跪在地上瑟缩不止,甲班的工匠都知道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轮到乙班工头严厉的检验,利刀曾裁去了两名甲班工匠的手指。“爹爹他不知道,这错误是我犯下的!”绣儿走到父亲身边跪下,“您要处罚的话,就处罚我吧。”工匠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悲愁的眸子。“哼!你爹既然接了这事,那他就得全权负责,包括剁去手指……”“不,这事是我犯下的,爹有一双好手,从没有画坏过……”“来人哪!”工头打断绣儿的申诉,招呼刑吏过来,绣儿死死地护住父亲的双手,哭泣着,哽咽着央求:“求求你们,剁我的手指吧,爹他从没有出过错,这都怪我……”   利然到漆器坊来观看家奴们的工作纯属偶然,他惊诧于府上那么多精美的漆器是出自这些衣衫破旧的工匠之手。他看到刚做好的木胎,看到上了黑漆的木胎,看到上了黑漆的素方壶,当他看到工匠们用尖细如针的刻刀雕画那如发丝般细的线条时,甚至有些感动了。利然听见女孩的哭声与哀求,觉得奇怪,他看到刑吏掰开那少女的手,把她拖到一旁,女孩却挣扎着爬过去护住自己的父亲。   工头见到了将军到了跟前,忙上前行礼,述说了事情的因由,利然叫刑吏放了宁翁父女。绣儿见是府中的主子,便向他跪下磕头,希望他能允许她代父受刑。女孩的哀求在哭泣中时继时断,使他觉得很恍惚。自从战场下来,一直都是大型的饮宴,国王的殷勤,朝臣的争相造访弄得他很烦躁,他没想到这里面也有事情来让他解决。他向来讨厌女人哭,几天来,侍妾们或喜或怨的娇啼时时缠绕着他,像追逐的黄蜂,如今,一个家奴的女儿也在他面前哭泣了,为的是要代替父亲让自己的手指被剁去。他看见女孩面颊上清凉如水的眼睛,虽然哭肿了,哭红了,但依然晶莹透亮,女孩的纤纤十指白如霜雪,嫩若柔荑,若一刀下去……   “皇上早下过诏令,不是已废除肉刑了吗?”利然平静地问,“没想到我们府中还在沿用私刑,画漆器的工匠要被剁去十指,不是让我们养着废人吗?”工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画错了的鼎……”“叫他们改了重画,没什么大不了的。”利然临走时看了绣儿一眼,女孩搀着父亲,低眉垂目,纤细的腰身柔若杨柳,不堪盈握。他感到一种悄然而来的温柔平静,如更香一般缓缓旋散在心里。   绣儿坐在床上摆弄自己的衣角,床边几上,油灯奄奄地燃着,照着铜镜里清秀的容颜。女孩把长发解散了又挽上,挽上了又解散,时而捋捋额前的发丝,时而对着镜子出神。她拈起簪子拨那油中的灯芯,灯光中渐渐明朗了他的面庞,那棱角分明的眉锋,那沉静中不乏凌厉的眼神,那颀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绣儿一边想着一边微笑,她回忆着短暂相见的时光,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对这一点点难忘的记忆一如儿时万般惜护的饴糖般,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觉着蜜一般的甜美。   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漆器(2) 次日清晨,绣儿端着一大盆衣服去河边捣衣,途中经过一片桑林,采桑的女孩子们互相招呼着,嘻嘻地笑。远远地听到车马的声音,绣儿往桑林里让,靠在树下,看到轶候府里的马车过来了,一路上扬起尘土。绣儿的心突然急切地跳动起来,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府中的二公子利然。利然峨冠朝服,长剑在腰,御马吏大声喝斥着辕下的两匹白马,鞭声不断在空中爆响。马车经过绣儿面前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却怔了许久,回想起过去是从来见府中的公子从这儿去上朝的,这儿路太窄也太颠簸,但这条路却比大路更近,也许是公子起迟了。但他为什么会起迟呢?是因为庆功宴结束得太晚了还是因为酒喝多了?酒喝多了可不好,会伤身子的,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一定有没完全好的伤,伤没完全好是不能多喝酒的……“绣儿,绣儿,你不去洗衣裳发什么呆呢!”“洗完了跟我们一起采桑吧,别画什么漆器了!”采桑的女孩小莲笑着唤他,绣儿应了几声往河边去,她的双脚踩着他的车轮曾碾过的泥土,她感到很奇怪,只与他见过一面,却这么惦记着他了,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连起迟起早喝酒庆功都想到了。她的手不是他救下的么,这么说来,她惦记他是应该的,他是她的恩人,她的手本是他的,愿为他做任何事情,但,他是那么遥远的轶候公子,是那么遥远的平西将军,那么的远……   宁翁发现女儿比过去更勤快了,早晨不是去洗衣服就是随小莲去采桑,中午回来时常累得扶门站着。这使宁翁又是欣慰又是心痛,他不知道女儿天天一大早起来走那么远的路是为了看一个人,也不知道女儿的希望常常落空,但他总听见夜间绣儿的叹息,一声长似一声,如落雨时柔和的晚风。于是,宁翁暗地里想,该为女儿找个婆家了。四月的春风拂过桑树碧绿的枝头,点点露水洒在绣儿的发髻之上。绣儿抬头看着被晨光照得晶莹剔透的嫩叶,感到凡是他路过的万物仿佛都浸透了他的影子,不觉更加悲伤。小莲远远地看到绣儿倚树而立,闪烁的泪花与露珠使她的荆钗布裙顿生光华,少女在桑林里孤独地相思着,湿润而美丽。   宁翁有时夜里醒来听见女儿梦中的呓语,他持灯走到女儿床前,看到她苍白的面颊上竟泛出桃花般的绯红。老人不懂女儿的心思,但他感到害怕,他只有一个女儿,他于是守着她说的每一句梦语,虽然含糊不清,但老人听出了仿佛是与人交谈,轻柔的细语像暮时微风中的花瓣,宁翁竟有了几分伤感。   小莲是绣儿心思的唯一的知情人,她机灵的眼睛帮助女友寻找他的踪迹。有时两个女孩躲在桑林里谈论这些事,绣儿便把自己做的梦一字不漏地告诉她,绣儿说她又梦见他了,她是他近前的侍女,帮他戴冠系袍,她说在梦里看清了他的眉眼,他的确很好看。绣儿于是微笑起来,她说现在不慌了,因为夜夜可以见到他了。茂密的桑叶又翠又浓,在小莲的催促下,绣儿涨红了脸,不肯说出昨夜的梦,小莲一逼她便立刻着了慌,背过身去,用双手捂住了脸,小莲不用想也知道了,她在后面抱住绣儿的双肩,轻声说:“这只不过是梦而已呵。”   利然一大早起来十分焦躁,叫侍女捧来玉觚,一饮而尽,昨晚的梦让他有些奇怪。因为他再一次梦见了一个白衣裙的女孩儿,女孩看不清面目,但却是梦中常见的,身体特别轻软娇美,尖尖的面颊让人相信是个绝色的佳人。他听见珠环相碰的叮咚声,看到莲足轻轻地移近,梦里的他燥热难当,将女孩揽入怀中亲吻,顺势褪去了她的衣衫,怀中的肌肤滑如玉璧,凉若秋水,女孩的纤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他在她的身上碾下了深深的吻痕……云雨欢合,一夜梦罢,利然对梦中的女孩百思不解,她不像他的任何一名侍妾,亦不像他的堂表姐妹,她于他是陌生的,但那双玉笋般的手却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不知道她是谁。   南方蛮族的入侵使王国南郡损失惨重,国王急命将士南征。才回府不到一年的利然将军不久便要出征了。这次征战不同以往,大家都知道蛮夷此次作战几乎倾巢而出,但汉帝刚刚对诸候国的军队进行了裁编,等邻国的救兵又太晚了。小莲把坏消息统统告诉了绣儿,绣儿惊得面色灰白,整天画漆壶的手都抖得拿不稳笔。   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漆器(3) 入夜,绣儿梦见了南方的战场,她看到利然的胸口上扎入了一支利箭,看到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伤口里往外喷涌。绣儿惊恐地冲进自己的梦里,激烈的战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到处是尸首断箭,她找到了利然的尸首,她抱着他哀哀痛哭……   绣儿抱着桑篮盯着马车来的方向,她这样枯守了几个上午,她要把梦里的事告诉他,她希求他不要去打这场仗。   马蹄訇訇,车轮隆隆。远远地见着轶候的车驾来了,绣儿放下篮子,跪伏在路的中央。   利然忽觉得御马吏猛地勒住了马缰,白马扬蹄长嘶一声,在距离女孩只有两尺远的地方停下了。“什么事?”“将军,有个女孩说有要事禀报。”旁边的待卫正要拔出剑来,利然止住他,对御马吏说:“叫她到我跟前来说。”   利然见着绣儿不觉一怔,女孩穿着素灰色的布裙,柳眉明眸,唇红如花,他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径直问她:“你有何事要禀报?”绣儿抬头看了利然一眼,把昨夜梦中的惨景一一说了,只是略去了梦中的自己。侍从们十分震惊,都望向主人。利然的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风雨,“利箭穿胸,也许是早晚的事。姑娘,多谢你的相告。”将军于是叫侍从给赏,一壁里准备起驾,绣儿没接银钱,却上前拉住了马车的扶手,利然看见她声泪俱下,“求您,大人,千万别去打这场仗。千万别去……”女孩姣美的面容如雨中的梨花,将军看了有些不忍,但他却不知如何宽慰这素不相识的女奴,便轻轻握住那扶手上的柔荑,“放手吧,姑娘,我会小心的……”他的声音是温存的,目光也是柔和的。这真实的接触暖了她多日哀伤的心房,珠泪愈发止不住了。小莲跑来,看到这情景。有些发愣,绣儿松开手,看到他微笑的脸庞,竟呆呆站着不动,鞭声在空中爆响,小莲忙过去把绣儿拉到一边,两人一起看着马车远去……   利然心情沉重,一路上琢磨着那些话,他想到那个女孩,美丽而婉约,盈盈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他想到女孩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时突然惊醒,她不是那梦中的人吗?利然回头看时早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漫漫尘土。   王国与南蛮的战争进行得十分艰苦,时有捷报也有噩耗。府中上下心情惶惶。绣儿一天到晚食不知味。   甲班工头的儿子丙迪看上了绣儿,叫父亲送了司奴吏一些银钱,从名册上把绣儿配给了自己。宁翁把这好消息告诉绣儿,绣儿一声不吭。丙迪来看她,她也不理,丙迪只当她舍不得父亲,便同意把婚期缓上一些时日,工头便给未来的儿媳欢欢喜喜地准备彩礼。   利然牺牲在战场上的噩耗传来时援兵正到,府里上下哭了个底朝天。国王亲自临府抚慰,并许以银钱万两厚葬。身为长沙国相的轶候长公子辞政数日,专事料理弟弟的后事。老夫人悲恸得粒米不进,一连哭晕了几次。   绣儿看到漫天白幡飞舞,心如死灰,本定好的婚期不敢冲撞主人的葬礼便稍稍推后了。府里的工匠马上受命为即将落葬的二公子利然准备陪葬品,除了国王赐与的漆鼎玉爵等外,夫人要求把侍奉过儿子的奴隶形象、儿子生前的用具、兵器全部还原成陪葬的明器。工程十分浩大,工匠们几乎熬瞎了眼睛。最艰难的工艺是为将军量身定做的套棺,绘满浮云异兽的棺材一套有四只,个个精美至极。宁翁分在绘制漆棺的一组,绣儿也被工头叫来帮忙。距出殡的日子越来越近,工匠们被催促得越来越紧,到了离限期只有一晚的时候,估计可以完工了。   灯光下边的漆棺,典丽而华美,绣儿坐在一边休息,她失神地看着父亲把浮云中的虎头一点一点地描绘出来。“绣儿,去把朱砂拿来,朱砂没有了。”宁翁回头招呼女儿,绣儿起身到瓦缸里看,颜色已用尽,便去缸里盛,谁知缸是个空的!绣儿慌了神,告诉大家,大家都呆住了,纷纷说才搬了满满一缸朱砂来的,怎么就没有了,工匠们眼看着忙了一夜的工程却差了最重要的颜色……都急了起来,别处的颜料早已用完处置掉了,深更半夜,根本找不到急需的朱砂……“我知道了,肯定是让乙班的奸人换去了,他是存心害死我们!”头儿大声说道,工匠们于是都醒悟起来,“到天明还没有完工的话,我们都会没命的!”“他真是太毒了!”    漆器(4) 绣儿听见纷纷吵吵的声音,心里却不觉得惊慌了,恍惚间看到死去的利然安然躺在棺木中的影像,竟有几分欣慰,她站起来,举着油灯照那绚烂的花纹,朱红、深红,拧在一起的夔龙,石青、石绿,长流不止的江水。黑色的漆底是长沙国寂寞潮湿的深夜,黑色的漆底是一个女奴对轶候公子无望的相思,她抚摸着光滑的鬃漆,看见红色的花纹如脉脉的血液……   “我有办法。”大家停止了绝望的争吵,一同望向举着油灯的少女,绣儿的神情在灯光下虔诚而平静,“用血,用血来续上朱砂!”工匠们十分惊骇,“让血,慢慢地流进画碟里,和着明亮的粉色,调成朱红,在它干了之前画上去。   “这,大家轮流的话,每人都会受伤,而且血色不一样,速度就会慢了……”头儿小声说道。   “不慢,用一个人的血,用我的血。”绣儿没有一丝畏惧,她用刻刀划破了自己左手的脉络,将血滴进碟子里,调入粉色之后便是美丽的绯红,干涸之后的色彩极像绘在黑底上的朱砂。工匠们欣喜若狂,争相递画碟过来,宁翁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丹花一般红的鲜血在画碟中绽放,然后被迅速绘制在漆棺上。   绣儿靠着墙壁滑下来,她视线模糊,周身寒冷,血液慢慢流失,生命也一点点地离去,绣儿觉得很累,阖上眼睛,在漫长的苦痛中,往事纷至沓来,和他短短的数面相遇,和他长久的梦中相逢,一桩末了的心愿,一线不断的相思……一切的一切,悠远而芬芳,轻柔而美丽,宁翁看着唯一的女儿抽搐着含笑死去,老泪纵横。   落葬的时候,声势浩大,恸哭之声直上碧落,照轶候家族仁慈的惯例,墓中不置人殉。小莲哭得眼睛成了桃儿,只有她知道,绣儿尽她全部的鲜血拯救了甲班工匠的生命,也尽她全部的鲜血哀悼了战死的利然。小莲跪伏于地,悄声祝祷:“将军,绣儿的鲜血全涂在了你的漆棺之上,尽命之血是绣儿的灵魂,你在地下,不会寂寞了……”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